第89章 第 89 章

河蒲城外,云长影在宁家继续养伤,期待着贺兰雄交付他订制的宝剑。

河蒲城内,县令王苒坐困愁城。

十一月已经走到下旬,河蒲县的税收还刚刚过半。

县衙上下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大牢里更是关满了交不齐税的百姓。

每天早上,他骂主簿、主簿骂县吏、县吏骂衙役、衙役一家家去逼,棍打绳绑的。

所有人都尽了力,可税这个东西,首先得有收成才行啊。

天灾频发,**绵延,百姓们已经穷的揭不开锅,随便怎么炸都炸不出花样。

东都命令刚发下来的时候,各地官员虽然叫唤,但是并不是那么害怕。收不齐税不是他们一个县,更不是第一年。

命令上写的狠,可不还有一句“法不责众”么。

颍州十余个县,第一轮下来没有一个过半得,河蒲收了四成,正在中流。

王苒和下属们琢磨着,这一次只要能继续保持中流,丢官下狱就轮不到他们。

总不见得东都一口气把所有州、县官员都换了吧?

结果,到了十一月中旬传来消息,有县已经收到了七成,河南道还有州收到了六成多。

从古到今官场职场最可怕是什么?

内卷啊!

当然了,你也可以说这是榜样的力量。

王苒一脸愁闷,对着面前人道:“贤侄啊,你给我出出主意吧,这税到底要怎么收?还有,你们惠县那里收得很好么?”

柳熙宁道:“惠县今年天时还行,我离家的时候县上收了有六成,当下逼逼,七成以上应该是能做到的。要说百分百……不瞒世叔,我们柳家都给不上。”

他又道:“前些日子管家来信,县衙里不满意缴纳的情况。我也只能让他拿银钱抵上些,亏得小侄花销不多,还有些积蓄。”

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莫说小侄,越国公府上都要被逼疯了。”

王苒还是叹息。

这已经不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讨论这件事。王苒是柳家远房姻亲,因为和柳长荫相识的比较晚,没有参与过南怀观之战。

但他和柳家的后期往来是最密的,柳长荫去世时亲自来吊唁,此后也每年都派人到柳家探望,问问柳夫人可有什么短缺的,看看柳熙宁过的可好。

这么个情分放在那里,王苒遇到危机,柳熙宁自要竭尽所能。

只不过看完河蒲县的资料,他只能给这个表姑父又浇了一盆冷水:“按照河蒲这几年的情况,莫说足额,七成税都收不上。”

王苒他们算出来也是这个数,苦着脸说某县收成比我们这里还不如,听说已经收到了七成……

柳熙宁冷笑:“这个地方么?小侄刚刚经过。”

“怎么说?”

“人间地狱!”

他说姑父你知道他们怎么收税的么?城里的直接各里坊关门,城门也关闭。不交上税,坊里的门都别想出去。

城市百姓囤粮有限,尤其是这些年日子难过,很多百姓已经是赚一天工钱买一天米的地步。坊里一关,就是把百姓饿死在里面的做法。

稍微富裕一点的家庭,加倍缴税,交不上的,衙役门一家家搜,别说店里的货,家里的被子枕头都直接搬。

若是家徒四壁,那就抓人,老幼妇孺抓走,大冬天的吊在县衙门口的广场上,一晚上就冻死上百。死了都不准收尸,就那么活人死人一起挂在那里。

他望定王苒:“姑父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么?”

王苒摇头。

他做不出,也不敢这么做。

邻县就是案例,干的还没那么狠,照样激起民变,尽管“盗匪”们没能攻下县城,可这么一闹,知县也别想落个好。

这还算好的,毕竟县城没有陷落。

若是陷落了,县太爷的头就免不了被人挂在城门口了。

那个收税好的某县处于平原地带,境内连个过百米的土丘都没有,盗匪无处藏匿,民变也难发生。

河蒲县……凤凰山就在几十里外,下辖村子里不少壮丁听说山寨里有吃有喝,连家属上去都能男耕女织过太平日子,三天两头有举家出逃的。

“除了暴力逼税,那地方还有一个法子——减少人口。”

怎么减少呢?人口当然不会凭空消失,所谓减少人口,就是减少自由民。

大齐创立之初,明圣帝执行大索貌阅,旋即天下均田,这时候地主家的奴婢们也要登记,同样授田,自然也要承担赋税。

到了永平帝时期,土地越来越不够用,奴婢授田自然也停止了。

所以农民们实在交不上税怎么办,把自己带着田地一起卖给当地那些具有不交税或者少交税特权的豪强地主,去了良民户籍,寄身奴籍。

大齐的法律在这里就出现特别神奇的一面了。

这种情况下,田地人口归了豪强。

卖掉田地和自身的农民成为奴婢,不用缴税。

买走田地的豪强,也不用缴税。

更神奇的是,照理说百姓只有永业田才能买卖,实际操作上,压根不分,连着露田一起归了豪强们。

比如柳家,不算大豪强,以这种方式依附他们生活的都有几十户。为求一口饭吃,举家放弃自由身。

这个某县,百姓露骨于野,豪强加快了土地兼并。

那些家属被吊在广场上的农户们砸锅卖铁也交不上钱怎么办?把田地和自己一起卖给当地豪强,豪强们出一笔钱帮他们把家人赎回来。

从此往后,这户人家的生死就全归地主做主了。

豪强们出的这笔赎人钱算不算税收呢?当然不算。

这些就直接进了县衙官吏们的口袋。

“小侄斗胆问一句,姑父做的最坏打算是什么?”

“丢官回家吃自己的。”

“如果这样的话……河蒲的情况,百姓已经无能为力。姑父若是不想学那敲骨吸髓的法子,不如为自己争一把万民伞。”

“你是说……我上一道折子,替百姓们叫苦,请求减免今年的赋税?”

“不——姑父应该上的折子是,哭诉河蒲县今年连续遭灾,田地颗粒无收,请求开惠丰仓赈灾。”

“先皇早说了,义仓粮食是备战所用……啊,我明白了。”王苒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请求减免税收,在皇帝看来就是和刁民一起抗税,其心可诛。

索性摆烂,直接说饿死了,救命啊,皇帝或许还是不理睬,但是两者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好在他平素还算干人事,任职几年来但凡有灾都上书州府过,当下再喊也不会太突兀。

王苒说干就干,召集部下们继续讨论“怎么收税”,但是一改以前焦躁急切,反而表示百姓们太苦了,本县要上书请求赈灾。

官吏们一听就懂,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地方官场,一烂烂一条,一好也能好一串。

河蒲县连续两任知县都不坏,县衙上下也因此风气正经——正经的意思是天良未泯,愿意干点人事。

县吏和衙役们都是世居本地的,他们也不愿把邻居亲戚们往死里逼,收税这种事,县太爷不急,大家也就缓下来。

除此之外,柳熙宁又建议他召集县内富户、富商,让他们掏点前出来济民。百姓们被收税折腾的种粮都保不住,现下又是隆冬,想野地求食都扒不出东西。至少让各家凑点钱,由当地佛寺、道观出面,开粥铺赈济百姓。

同时也号召他们捐点厚衣服,拿点旧被子出来让一贫如洗的百姓能过冬。

王苒想明白了仕途艰难不如要把万民伞,立刻积极行动起来。

他自掏腰包在县衙摆宴席,第一个就去请了宁家。

要换了早两年,宁家是不会搭理的,区区县官也配找他们打秋风?笑死。

现在今非昔比,当家人过去了,后续跟不上。最有前途的儿子和他们不亲近,即便这个儿子,建功立业的河南招讨军好像也完蛋了。

总之,宁文兆和他的长辈们乖乖来了。

不但来了,还主动掏钱,答应承包半个月的施粥。

本地第一豪强都那么爽气,其他人自然更加要给县太爷面子,你认领五天,我答应十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顿饭宾主尽欢。

当天晚上县城四门就贴了施粥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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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唐
连载中明月晓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