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雄故事讲的绘声绘色，云长影听得啧啧称奇。
一开始他很怀疑这个唐双也是穿越过来的。毕竟“覆土烧刃”是绝对超越时代的技术革新。
但是听了这个故事，他又动摇了，毕竟……这个过程，太合理，太科学。
一点找不到穿越者改科技树的爽快。
唐双还在和贺兰一起研究新的工艺。这两人的性格都爽朗没心眼到了一定程度，遇到说得来的倾囊相授，一点不怕吃饭的家伙事被人学去。
他们两个把正在试验的技法巴拉巴拉说了一阵，杜京明早就一脸懵，不知道你们在干嘛。柳熙宁听了个半懂，他毕竟不是工匠，能理解价值，但是提不出什么建议。
所有人里面，一听就懂的只有云长影。
唐双在尝试的是复合钢中的夹钢法和碾磨法。前者后代有出土实例，后者依然只能从太阳国找灵感。
面对这种“超时代思维”的人，云长影就忍不住怀疑对方是不是穿越来的。一怀疑，他就心虚，一心虚，反而不敢套话。
毕竟，人面对自己熟悉的东西，而且是久违了的熟悉东西时候，特别容易兴奋过度。
要不，干嘛每次同学聚会的热门就是追忆往昔，还每每能追忆出很多“秘密”。
他生怕自己兴奋起来一不小心就说出超越时代的话。
面对普通人还好，身边是柳熙宁，这人的敏锐度特别可怕。
食脑怪事件后，随着原身记忆恢复越来越多，他对“古代生活”的适应性也在增加。这时候一回想，就觉得刚来的那一个月处处破绽。在柳熙宁面前不知道说过多少ooc的话。
如果“穿越”这件事，在这个世界被认知，他毫不怀疑，就凭之前的OOC程度柳熙宁分分钟能扒了他的马甲。
比如现在，他就很想对唐双说“你先从工艺包钢”开始尝试起，别一下子跳到夹钢法，这个跳跃太大了。
但是他不敢说。
一个他这样出身的将军，是没有理由懂铁匠活的。
几个人越说越热烈。
杜京明作为介绍人，自己都没意识到这里面包含那么多门道。他虽然听不太懂工艺问题，但和柳熙宁一样，充满了兴趣。
说到兴起，贺兰雄拿出来一堆斧子。
对，就是斧子。
这些都是他们工艺改良中的产物，做了一大堆，好的坏的唐双都不让丢。一定要整整齐齐堆放着，每个都刻了编号，唐双有个册子，记录了每一次工艺的调试，最终成品效果。
这一冶金方面的改良最重要的效果就是表现在军械上，但是军械不能随便打。哪怕之前打造普通兵器没有限制的时候，一个老百姓家里堆上几十把剑……甲正恐怕也会带着官差找上门来。
所以他们选择打斧子，测试的时候也容易，劈柴呗，一斧子下去能劈多深，能劈几层。
这会，两个人——主要是唐双，就特别热情的展示每个阶段的成果。
随着工艺调整，以及一次次试验，越新的作品劈砍能力越强，抡圆了往石头上砍，斧刃也只有轻度崩坏。
柳熙宁和杜京明——
“哦哦哦，这个厉害的。”
“哇——如果换成刀，这么一刀就能砍穿将军的铠甲吧。”
云长影觉得这场景特别眼熟——后代创业拉风险投资，也就这样了。
PPT，样品，现场演示。
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两个正宗本时代人，已经在设想这样的工艺如果能大规模在军械上使用，可以产生的价值。
杜京明尤其兴奋，他说回去后一定要把贺兰雄推荐给招讨大将军。
贺兰雄……俺不想去当兵打仗。
“不是让你去打仗。他们的意思是要把你推荐给官府，让你以后专门给军队打造军械。”
贺兰雄挠挠头：“哎，那是不是俺也能当个官了？”
杜京明两人越说越起劲，云长影也意识到这个改良虽然只能算科技树枝枝杈杈角落上的一点。
但是这一点光亮，就和南北朝马镫的出现彻底改变了骑兵战术一样。
冷兵器时代，军械制造技术的革新，将让大齐军队的战斗力翻倍的成长。
人类科技树上每一簇轻微的火花都有可能成为熊熊燃烧的火把。
相对于杜京明的兴奋，柳熙宁给他泼了盆凉水：“你们大将军应该不会太感兴趣。相比较改善军械，他更喜欢准时发放军饷，另外补点兵员。”
杜京明一想，沮丧，大实话。
河南招讨军的工作就是剿匪，打那些落草的百姓要什么高级军械。那群人铠甲没有一件，武器还挥舞着农具。
官军会败，一方面是官军自身缺乏战斗意志，另一方面就是对方人多。
越打越多。
越挫越勇。
话题立刻就转到刚刚邻县发生的民变，这场民变还让河蒲县受灾。
贺兰雄说那帮子盗匪别来惹他，要不然，大斧子砍他们的脑袋。
这个话题云长影就很可以跟上了，毕竟他也是受害者，胳膊上还挂着彩，随身佩剑还断了两截。
说到这里的时候，贺兰他媳妇出来上菜，朝他看了两眼，意味深长的说：“这位公子原来是宁家的人啊——”
与此同时，贺兰雄和唐双的表情也不太好看起来。
柳熙宁也好奇的看着他：“云兄和宁家庄有旧？”
杜京明：“他是宁家的姑爷。”
顶着几个不太友好的目光，云长影很想否定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对着不太熟的人诉苦肯定不合适，但这不是有柳熙宁么。他们也算是一起大战食脑怪的战友（并没有），多说两句不至于被看作“交浅言深。”
把和宁家的关系一说明，众人的表情从“警惕”变成了“同情”。
杜京明拍拍他：“虽说我们长夏将军是宁家的儿子，我还是要说一句，宁家挺不是个东西。”
宁家在这里的名声很不好。
说起来，越国公杨雄家族在惠县名声也不怎么好。
每个地方资源都是有限的，一个强大家族出现，其他人的利益势必受到影响。
宁氏在官场上发展的不顺，在河蒲县一家独大。
但凡世家大族能干的缺德事他们一样不缺。
兼并土地啊、掠夺水源啊……
越国公家族在地方上逞强，但是懂得回馈一些给地方，每年都干点铺路修桥的事，遇到灾年还要施粥发寒衣。
为什么东都地方上防他防得什么似的，就是因为越国公得人心，他登高一呼，惠县相应他的不会少于千人。
宁家则刻薄且吝啬。
对地方一毛不拔，对自己的佃户、庄民也各种盘剥而且异常冷漠。
云长影也是上一次回京打理自家产业的时候才发现，现代人对古代地主和佃户、长工之间的关系有些误解。
大部分时候，地主和依附他生存的那些人并不是“纯粹且残酷得剥削关系。”
某种程度上，他们和现代企业里老板和员工的关系有些相似。
现代社会，把员工当奴工看的老板当然存在，但是大部分企业主虽然喊着“007是奋斗、996是福报”，实际上并不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把员工当种植园奴隶来虐。
除了《劳动法》的限制，还因为老板们知道，员工是长脚的，他们会跑，逼急了还会掀桌子。
如果员工决定不要你这份薪水了，上司、老板、董事长这种上下级关系瞬间失效，该被打的时候，哪怕分分钟几千万收入的大老板也可能被下属员工一脚踢飞。
所以，大部分情况下，他们云家和佃农、庄民之间的关系才是正常的。
当然有剥削——没剥削，他们这些地主靠什么吃饭。
同时也有回馈和怜悯。
杜京明还含蓄的表达了他的担忧，宁家继续这样下去，当下这种秩序即将彻底瓦解的时代，简直是求死之道。
一说到现状，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大家连喝了两碗酒，才缓过来。
外头干活的小铁匠喊：“师傅，有人来找你——”
贺兰扯着嗓子回喊：“喊进来，喊进来。”一边呵呵笑着：“我这又不是大老爷的庄子，哪来那么多臭规矩。”
两个人转了进来。
两个年轻汉子，身材高大，但是衣衫破旧，脸上还有伤。
贺兰刷的站了起来：“怎么这个样子？谁欺负你们了？宁——”忽然意识到这里还有个宁家的女婿，一下子收住话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那两人拉扯着贺兰雄往后走，一边低声说话。
云长影也差一点跳起来——他认识这两个人，是那日袭击宁家庄盗匪中的成员。他们还在西门打了一场，那两小子身上的伤说不定还是他砍的。
阻止他的是柳熙宁，他拉了下他的衣服，丢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那两人和贺兰雄说了一会话，贺兰雄回房拿了一个小布袋出来。他的娘子从厨房里跑出来，看他拿着的东西，上去就是一脚。踢完，扭头又进了厨房。
那两人拿了东西很快走了，贺兰雄骂骂咧咧的回来，对上唐双带着关切的眼神，叹了口气：“这帮兔崽子，从来不学好。出去也好，滚的远远的，省心。”
唐双有点不赞同的样子，却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