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自己那把原身记忆里还算“很不错”的剑，再回想一下，朝廷配发的制式刀工艺也挺一般，反正一场激烈战斗下来，刀刃肯定会崩两个口，卷刃之类更不用说了。
跟着杜京明去找那个邻村铁匠，纯粹是这位杜郎君推销能力了不得。放到现代能当说辞大奖赛冠军的那一种。
说的他都怀疑这复姓贺兰的铁匠师傅掌握了超越时代的淬炼技术。
铁匠名叫贺兰雄，看姓氏就知道带着异族血统。他的铁匠铺在村子外的一条小河边，没走到近前就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看规模，这不是一个“铺”，应该被称为“铁匠作坊”。
仅是随便一扫，就能看到五六个人在铺子里忙碌。
其中一人，躬着身子都比一般人高大，皮肤黝黑，膀大腰圆，正在打造一把农具。
这个铁匠铺的生意非常好，不断有人过来，或者拿走打好的工具，或者比比划划的和一个年轻人下订单。
一派热火朝天的车间景象中有一个不太“融洽”的身影。
一个年轻人蹲在那里看打钢，衣着干净，身上带着玉佩等首饰，身形还有点熟悉的样子……
“柳熙宁——柳兄——”
青年转了下头，立刻站了起来，一脸笑容的迎上来：“云郎将——不对，云中郎将。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来打造一把剑，柳兄你？”
“我听杜——”他朝着杜京明挥挥手：“我听这位杜兄说起他老家的铁匠师傅技艺高超，来看看。”
柳熙宁永远可以刷新他的认知。
每次觉得他已经够奇特了，下一次还能干出更让人惊讶的事情。
这个年代旅行那么痛苦，柳熙宁可以为了看个打铁跑上几十里。
那打铁汉子终于忙完了手上的活计，抹了把汉，呵呵笑着：“怎么样，俺贺兰打的东西是不是好用？”
这一挺直身子，呵！身高一米九还挂零，整个人铁塔一样竖在面前。
和他一比，原身这个一米七八，肌肉紧实的武将都“娇小”起来。
一开口，声如洪钟。
柳熙宁给他竖了个拇指：“你打的东西，是这个！”
汉子哈哈大笑：“别的不说，俺打得东西那就是耐用。”
旁边的村民也帮腔：“对对，贺兰打的刀比别家的更锋利，上次我买的斧子，劈山石上都没崩。”
贺兰雄卷了卷袖子：“这位小哥要打什么武器？”
“剑！”说着拿出来折断的那支：“照着这个尺寸打，重量最好也接近。不知道……”
“能打！只要你拿的出样，就没有俺贺兰打不出的东西。这位小郎君要打剑是用来做什么的？”
“剑……当然是上阵杀敌的。”
一旁一个年纪轻一些的过来笑道：“如果要打军械，需得官府批准。”
“这不是制式的军械，也要官府准？”
青年笑笑：“颍州最新的规矩，只要是武器，都要当地官府批准。这位郎君看着是有身份的人家出来的，差您的下人去跑一次官县衙，不麻烦。”
县衙的批准当然不能立等可取，不过不影响他们下单，和对方说明白自己的需求，双方谈好价格，支付定金。等拿到官府的准，他们就开工，几天后来拿成品。
一套手续妥帖便利，千年以后所有的预售制还是这么做的。
那汉子拍了拍柳熙宁的肩膀：“你在我这里蹲了两天了，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看出来了一点。”
贺兰雄露出一点惊讶地表情：“你个粉白细嫩的读书人还懂打铁的门道？”
“要不……我来说说？”
“好，好啊。说对了俺请你们喝酒。”
这汉子性情十分爽朗，一个照面就把云长影他们都纳入柳熙宁的朋友行列。
“一言为定！”
汉子张开蒲扇大小的手和他对击一下。
柳熙宁微笑道：“如果我们看错的话，贺兰兄在打铁块的步骤，以及在淬火上与众不同。你反复捶打铁块，把个铁块伸展了再叠起来，反复多次。这种手法我从没在别的地方见过。”
那汉子已经瞪大了眼睛。
其他客人也兴致勃勃围上来听。
他们只知道贺兰铁匠的东西结实耐用，其中有什么名道还是第一次听说。
“贺兰，他说的对不对？”
“是这个道理么？”
汉子拍拍手“厉害！”
“还有呢，还有什么，快说快说！”
“我们中原地区淬火都是整个一起淬。但是我少时跟着家父宦游江南，在那边见过一种只淬刀刃部分的做法。”
汉子眼睛瞪得更大了，对着后面喊了两声，随着喊声出来一个读书人打扮的青年。
“小七郎，这个人说江南地方也有人会你这个就淬火一部分的方法……叫什么来着……”
青年笑了笑：“局部淬火法。”说完望向柳熙宁：“这位公子在别处见过？”
“我还没说完。贺兰兄的做法和江南那边不太一样，他们淬火时并不包泥。”
乡民们都是听个热闹，哦哦哦的，其实完全没明白内含的科学依据。
云长影震惊了——这不就是覆土烧刃么？华国自己出土文物中都没出现的技法。
柳熙宁又道：“我自己也练剑术，这个做法……我猜是用覆土的厚薄，以及覆土与否来影响淬火效果，让物件不同部位的硬度不同，是不是？”
贺兰呵呵笑着，他会做，但到底什么道理，他也说不明白。
那个被叫做小七郎的青年兴奋起来，连声道：“对对，你怎么知道的那么详细？是什么书上记载过么？”
“我在江南看他们局部淬火的时候就问过，工匠们说刀刃需带韧性，刀背要硬。局部淬火，能够刃韧而背硬。增加刀具使用的次数。
“你这个工艺和他们不同，但我想内涵应该殊途同归。”说到这里行了一个郑重的礼节：“敢问兄台姓名。”
青年郑重的回了个礼：“不敢，再下姓唐，单名一个‘双’字。”
唐双，乍一听特别甜的一个名字。
从那打铁汉子的反应里，不难看出这个叫做唐双的青年才是这个作坊工艺革新的始作俑者。
唐双大概也很少能遇到个懂“技术”的人，整个人都在发光的样子，左右看看，就想拖着人聊上半天。
那打铁汉子拍拍手：“走走走，收工了收工了，俺请你们喝酒去！”
陪着云长影过来的是杜京明，作为一个常年在军中的文官，他当然不是弱不禁风那种，和大部分军人一样，看到兵器就眼睛发亮。
他介绍云长影来贺兰家的打铁作坊，纯粹是自己试用下来的感受，当下一听：“不得了，这里面还大有名堂的样子，看样子还是举世罕见的”顿时也来了兴趣。
贺兰雄豪爽，他们几个也不是扭捏的人。
一行跟着穿过热火朝天的作坊，转到后面干干净净的的一个小院子里。
贺兰雄喊“婆娘，拿我那坛藏着的好酒来，再去买几斤羊肉，做点好吃的！”
厨房那边转出来一个妇人，口里骂道：“天还没黑，又喝多了么？你那坛酒不是要留到过年喝？啊——”
她一抬眼，对上几个陌生人，目光朝着柳熙宁和云长影脸上一转，竟是微微红了脸，朝着众人行了个礼。
贺兰兀自道：“你个婆娘，没看到俺来了这许多朋友，快去快去，莫要怠慢了客人。”
一边说一边递了几个小马扎过来，自己也坐上一个。没料到他妻子一抬脚踹偏了马扎，贺兰雄啪嗒一下坐在了地上。
那妇人给了个白眼，朝着众人笑笑：“各位见笑了。大伙想吃点什么？”
唐双代他们回答道：“嫂子随便做点什么都行。嫂子的手艺，能吃到都是我们服气。”
贺兰雄被自家媳妇“暗算”了一把，也不生气，爬起来又把马扎摆好坐上，朝妇人摆摆手：“先把酒拿上来。”
唐双习惯了他们夫妻的相处方法，在那里呵呵笑。
贺兰雄在打铁上的革新，其想法都来自唐双。
唐双是三年前从河东搬迁到颍州的，原因很简单，家乡遇灾，无以为生。拿了官府允许逃难的路引到颍州来投亲。
他们一家是来投奔在颍州的舅舅，只不过大家都是平民百姓，亲戚也帮不上忙。幸好他们家是手艺人，擅长做木桶、木盆，也算安定下来。
他家和贺兰家是邻居。贺兰雄夫妻两个都是热心人，给唐家不少帮助。
唐家早年家境还算小康，唐双读过几年书，在乡野那就是“秀才”，四邻八乡要写个信，下个婚书都来求他。
唐双自己学的是做木盆，偏偏喜欢琢磨打铁手艺。贺兰也不藏私，除了笑他白白嫩嫩退一个小伙子连大锤都轮不动。
唐双一开始是连锤子都轮不动，可等他熟练掌握技法后，就开始提出改良方案。
要换一个场合，换一个人，他这种巧思百出的做法铁定行不通。手艺人都讲究一个传承，师傅教的就是天理，别说工艺革新，哪怕打铁块十下你改成十一下都不行。
贺兰这个人看着粗犷，但是粗中有细，好奇心强。加上唐双是读书人，贺兰夫妻都佩服读书人，对读书人提的建议很愿意尝试一下。
尝试当然不会一开始就成功，但是贺兰不愧是技艺高超的铁匠。哪怕失败，他也意识到这种改良的合理性。
两个人没事就凑在一起研究，唐双连自己的本行都经常顾不上，如此反复试验了一年多，折叠钢和覆土烧刃两个技术终于大成。
后面的发展证明两个人的努力没有白费，贺兰家打造出来的工具耐用性超别家几倍，名声一传十十传百。颍川城都经常有人慕名而来。
贺兰自己忙不过来，又招募一些愿意学艺的乡邻，把个铁匠铺发展成热热闹闹的手工作坊，工作人员的数量都能赶上后代小企业标准。
赚钱多了，贺兰雄没有忘记唐双的功劳，按着一定比例分钱给他。唐双索性招个学徒，把做木桶木盆这件事丢给徒弟，自己更加专心的进行工艺改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