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文兆这个异母哥哥是庶出——就是在家里不值一提的那种。
宁家和钟家差不多,庶出的儿子只能算“家臣”。占不着家里什么好处,但是要随时为家族赴汤蹈火。
宁文夏是个刺头儿子,陈氏是个刻薄嫡母。
这么撞在一起结果可想而知。
宁文夏十四岁就被他爹丢到军中,转眼十五年光阴,偏偏就是这个庶子成了宁家这一代最争气的存在。
宁贺在世的时候,陈氏自然什么都不怕,可现在顶梁柱倒了,再看这个庶子就心虚起来。
最最要命的是,宁文夏有一次和她闹矛盾,被他爹追着打的时候说了那么一句话:“我只认大娘是嫡母!”
这就……挺可怕了。
谁知道他会不会勾结宁家老大,直接把他们母子赶出门去呢?
别觉得不可能,毕竟袁祥那边就是个现成的案例。
这个请求,云长影真的不好意思再拒绝了。
宁文夏没让云长影耗太久,陈氏说了这段话后第二天午后,他就出现在宁家庄。
一行人,高头大马,风尘仆仆。
和陈氏想的不同,宁文夏一行只八个人。父子二人,五个随从,外加一个朋友。
陈氏把这个庶子说的飞扬跋扈、贪婪好财,云长影却是一见之下就有几分好感。宁文夏一行人是典型军人做派,一身劲装,举止利落。
宁文夏应该是二十九岁,但看相貌要大不少。常年征战的艰苦环境粗粝了他的肌肤,损耗着他的年华,但也给了他壮实的身材,和锐利威严的气势。
宁文夏带来的孩子只有九岁,还没脱孩童的肉嘟嘟,和大人一样,骑着高头大马,身上背了一张弓。
文夏说他这次回来,一是祭拜父亲,二就是把儿子宁屏送回家一段时间。他的妻子去年生了一场大病,此后身体一直不太好。
月前岳家来人,把女儿接回去照顾,夫人把小女儿一并带回娘家。宁文夏军旅事急,实在无力照顾儿子,就想着往本家送一阵子。
陈氏这一次格外殷勤,听到这个请求满口答应,还一把抱着宁屏一口一个“乖孙儿,亲孙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宁文兆的娃。
跟着他一起来的朋友是军中文官,姓杜,双子“京明”,河蒲县人,这次是回来探亲的。
他们和云长影互相一通姓名,杜京明率先道:“云大将军的孙儿?东都食脑怪之事我们也听过,敢和这种东西缠斗,厉害!”
宁文夏:哦哦哦,大战食脑怪的少年英雄,知道知道,原来就是我妹夫,与有荣焉。
云长影:我的名字就非要和食脑怪捆绑吗?万一将来进了史书,再被后代一省略,大战食脑怪变成了“食脑怪将军”怎么办?
他讪讪一笑:“食脑怪这事……传播的真广。”
杜京明也笑:“这种传奇故事,人人都爱听。军中健儿尤其喜欢,将军若是有空到河南招讨军走一圈,能听很多版本。”说到这里,揉揉旁边小男孩的头:“阿屏每个版本都听过。”
看着小男孩亮亮的,带着崇拜的眼神,云长影还是觉得……好羞耻。
杜京明又道:“云将军在秦州也建立了功勋,而且在陛下亲定的嘉奖名单里。我们很快要喊你一声‘云中郎将’。”
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
“这是陛下回京之后拟定的秦州之战功勋将士的嘉奖,一共一千余人,两位折冲军郎将都在其中。”
另一位当然是司徒凛,穿越半年他们两个总算实现了第一次“晋级”。
“河东军还有哪些受嘉奖的?”
一共一千多人,当时河东军就过万。永平帝漂流瓶圣旨里“人人有奖”的许诺已经被吃了。
杜京明笑笑。
他秒懂——呵呵。
不知道河东军上下此时此刻心中奔腾着多少只羊驼。
几句话一说,他对面前两个人产生了好奇,能那么快拿到这种信息,不是等闲背景……
杜京明笑了起来:“云郎将莫要误会,这事我们也是听人说的。前日和一个朋友喝酒时他提起的,因为两位郎将是他朋友,格外说了两句。”
云长影眨眨眼睛,试探道:“这个朋友……不会姓柳,行二吧?”
杜京明拊掌大笑。
柳熙宁,真是哪里都能听到他。
“哎?你们前日和他喝酒……柳熙宁在颍州?”
“他在州治颍川,他叔父是颍州司农卿。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能见他,这里河蒲县令是他表姑父。”
云长影听的头晕,没有计划生育的时代,大家族的亲戚是真多!
他就很想狠狠拍几下自己的脑子,能不能多给点记忆啊,一直封存着万一忘了怎么办?如果真的有个系统,能不能给个显示屏让我看看到底要多少积分才能提取完整记忆。
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到底还有哪些亲戚。
连有过“妻子”都不知道,鬼知道这原身的记忆里还藏着多少惊喜。
也是事时过境迁,又或者军旅生涯改变了昔日那个委屈、愤怒的少年人。宁文夏这次归家表现的也挺完美,对陈氏恭敬客气,对其他长辈也颇为礼貌,尽管他已经是从六品武将,也没家人面前摆任何官架子。
他只有看着宁文兆的时候没控制好表情,屡次露出震惊的表情。
云长影很能读懂他的心情——多年不见,这个弟弟是怎么被养成废物的?
以及:老头子对我们那么残酷,养小儿子就是宝贝,这玩意放出去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将门之后。
同时,他看着儿子都带上了担忧之色——
把儿子放在这里,谁来教他?会不会也养成文兆那样的娇公子?
他没忍住,提了儿子的学习问题。得到的回答比想象的好些,至少文化方面没问题,陈氏的外甥借住在这里,可以教孩子读书。
至于弓马,宁家庄请了军中退下来的军官让他训练庄丁,可以单独给宁屏开小灶。
说到这里的时候,还嗔怪的看了继子一眼:“那么小的孩子就天天练武,你们父子一样狠得下心。”
杜京明家也是河蒲这里的小地主,住的村子距宁家庄不到十里,第二天提了两坛子酒又来做客。
杜京明的娘子擅长酿酒,既能酿果酒也能酿粮食酒。这一年粮食欠收,杜家也没交够官粮。
他家没有佃户,农忙时会雇村民打短工,乡里乡亲关系好,他的父母看到有些孤寡家庭交不上租,被来收租的官兵打得满地滚,还会自己掏钱补一下。
这么一来,家里用度更是紧张。亏得杜京明所在的河南招讨军连续胜仗,将士们有额外奖励,自然全部留在家里了。
云长影听他说这些,算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地主家也没余粮了”。
“连着两年都没有粮食来酿酒了,这还是我上次回家时帮着酿的,大家尝尝。”
喝着酒的时候,杜京明又带来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当今皇帝在秦关之战时亲口告诉随驾的将士——不再征东。结果回京没几天就让大家议论一下来年第三次征东。
群臣一片寂静,直接给皇帝来了个非暴力不合作。
过了几天,永平帝脑子别回来了,不再提征东,但是发了一道诏书——整修江南宫,明春巡幸江左。
圣旨一下,江南道顿时鸡飞狗跳,江南百姓又开始倒了血霉。
这一年又打仗,又巡幸,朝廷用度已经非常紧张,如今又要整修江南宫,户部一点钱都拿不出来。
事情报到皇帝那里,永平帝轻飘飘一句“今年的税都收齐了吗?”
河南道整体又受东都管辖,东都户部尚书是谁?郑孝卿。
永平帝一句话,郑孝卿立马下了几道命令。
河南道中,所有地方都必须在年内百分百完成收税,其中十一月间必须过七成。哪里完不成,就等着丢官滚回家,或者问你个抗税之罪。
屠刀高悬,河南道所有官员都开始了新一轮疯狂逼税。
杜京明说各地都发生了抗税暴动,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闹事。官府自然是镇压,结果就是老幼妇孺被杀,青壮年逃入山林,成为新的盗匪。
河南招讨军三年苦战,虽然未尝败绩,但是盗匪还是越缴越多。
这些“绿林豪杰”今天被打得丢盔弃甲,仅以身免,不到三个月又能组起来一支千人以上的队伍。相对应的,官军的兵员补充几乎枯竭。
河南招讨军三年来将士阵亡两千余人,补进来的不到三百。
“茂南县前几日因为收税,当地豪强带着一镇百姓造反了。当下正在围攻县城,也不知道州上的官军能不能及时救援。”
茂南和河蒲是邻居,宁家庄距离两县交界也就三十来里地。
“我已经让家里人到县城里去躲躲。”杜京明妻子的娘家是蒲河县的商人,这就注定了他走不了被举荐当官的路,只能在军中求个机会。
“我今天过来,也是想说你们宁家得有所防备。老人和孩子,最好还是送县城去。宁兄,要不让阿屏到我岳家住几天?”
云长影大吃一惊:“那么严重?我看河蒲这里收税还没那么狠……”
“茂南那群盗匪若是能攻下县城倒也罢了,就怕攻不下,州军一来,他们必败。
“败了之后,残匪若是想要求个活路,就只有进山。
“到凤凰山,这里是必经之路!”
盗匪原本就没有军纪可言,吃了败仗更是只有戾气。他们上山路上可不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相反,会一路能抢就抢,能偷就偷。
就像云长影说的,河蒲收税没那么狠,百姓状态要好一些。
看在盗匪眼中,可不就是肥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