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钟家注定无眠。
第二天,钟家所有主子都端坐在信阳侯那里。
信阳侯拖着病体,出来主持大局。
时隔两个月,信阳侯好像老了十岁。
蓄发皆白,骨瘦如柴,再也没有上一次见面时,名将虽老英姿在的风度。
钟微也端坐在哪里,神色有些憔悴,但是身体健康。信阳侯一见整个人抖了一下,抬手指着江氏,颤颤巍巍的好半天才道:“你们,你们连老夫都骗!”
江氏扭脸向外。
钟微深深一拜:“祖父,这都是孙儿的主意。祖父若要责罚,孙儿一人领了。”
信阳侯深呼吸了几下,目光四下一扫:“两位小公子近日辛苦了,后面是我们钟家家事,不敢劳烦。”
袁祥还没开口,就听钟微说:“祖父,孙儿希望他们在场。”
“你们……”他一阵猛烈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来:“你们越来越没有体统了。我们钟家……我们钟家什么时候这样待客的?”
有人扑哧一笑。
这笑得实在嚣张,信阳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秦氏毫不在乎的整了下衣摆,缓缓道:“事到如今,我看两位贤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公公也就别再顾念着‘家丑不可外扬’了。反正,我是不怕丢这个脸的。”
江氏转过头:“我也不怕丢脸了。”
韩夫人瞪大了眼睛:“你们,两位姐姐这是做什么?一家人怎么听着在说三家话?”
秦氏又是扑哧一笑:“这里最不该开口的就是你。好妹妹,你还是继续温柔贤淑着吧,反正也没多久好贤淑了。”
信阳侯睁开眼睛,望定袁祥:“阿祥,你是钟微的至交,凡是都在为他着想。”
袁祥不语。
“老夫已请赵国公为证,老夫走后,钟家所有的荣耀财富都归钟微。”
钟微眼圈红了,神色更是惨然。
韩夫人以手掩口,一脸惶然,显然是想不到同样是嫡孙,信阳侯能偏心至此。
“阿祥——”
袁祥深深拜了两下,起身长跪道:“请恕晚辈放肆。侯爷您或许不当钟麟、钟存是孙儿,可是钟微是全心全意当他们是兄长。”
此言一出,反应最大的是秦氏。
她捂着脸哭出声来,喊了两句:“阿存,我的儿——”
江氏也扫视了一圈众人:“把那两个人也带进来吧。
带进来的是兰娘子和大管事。
兰娘子左顾右盼,一脸诧异。大管事脸色惨白,万念俱灰。
江氏望着袁祥:“好孩子,还是你来给大家说一遍吧。不瞒你们,到现在我还有许多没理清楚的事。比如——钟存为什么会被害,钟宏又招惹了谁?”
钟微感激的看了袁祥一眼。
今天之后,袁祥和司徒在钟家有些人眼里会变成不死不休的仇人。
对袁祥这样一个家族根基不稳定,自己又完全在唐郡圈子里谋生的人来说,这样的做法,真正是为了钟微在两肋插刀。
江氏朝他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
袁祥叹了口气,端正姿势,终于开了口。
“钟家这一系列的事情,看起来纷繁复杂,其实只要把其中怪力乱神的部分剥离,也就很一般了。
“鬼蝶是这件事中最迷惑人的部分,我猜此人是在惠县食脑怪事件中想到了这个点子。”
司徒咳嗽了一声:“食脑怪有正经名字,叫——方良,你们也可以喊它魍魉。”
袁祥笑了一下:“原本蝶妖吃人、鬼蝶伤人这样的故事很难真正取信于人。但是司徒兄和云兄刚刚在东都证实了这世上的确有玄奇妖邪之物。
“这段时间,唐源酒楼茶肆到处都能听到人们议论食脑怪的故事。特别是从东都过来的人,与人闲谈时必要讲一下‘折冲军小将大战食脑怪’。
“不出真凶所料,在这样的氛围下,我们所有人都很轻易地相信了蝶妖的存在,至少,相信了鬼蝶是这一连串事件中的核心……”
钟颐忍不住插话:“鬼蝶的确出现在每一个现场。”
“没错,但是,它出不出现和死不死人,会不会死人,并没有任何关系。”
秦氏深吸一口气:“所有人都说,鬼蝶是鬼门关出来的,死亡引路蝶。”
司徒……我们出去打个仗,你们又创造了一个新神话?
袁祥也被这个新故事冲了一下,愣了一会儿才道:“鬼蝶只是障眼法,我们有证据——钟微到唐源的那天,鬼蝶也跟来了。”
“对啊,鬼蝶会标记将死之人,所以是黄泉引路蝶。”
袁祥深吸了一口气,先把钟微到的那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那日我们最先发现鬼蝶是在陆世英身上,可他什么事也没有。那时我和司徒就开始想一件事——鬼蝶是为什么原因缠上人,或者说,什么东西能吸引他们纠缠。
“我们想到了仙姑原上的蝶恋树——钟颐应该知道,当地人喊它巧花树。”
“有香不见花的那几株?”
“除了钟府,鬼蝶在仙姑原被人看到的次数最多。方神医和我们说,巧花树在云州时,能吸引方圆数十里的蝴蝶前来。司徒就想到了,吸引鬼蝶的可能是‘香味’,而且是巧花树的香味。”
“很巧,那一天陆世英在钟微那里拿了一只香囊。”
钟微有轻微头痛的毛病,大夫们说不出原因。放到后代看,十之**就是神经性头痛这种死不了好不了的小毛病。
就有人为钟微调制了一款香料,里面放了冰片之类提神醒脑的东西,头痛的时候拿来闻闻很有效。
这点没毛病,司徒表示我偏头痛犯的时候都涂风油精。
那日陆世英来的时候说自己几天没休息好,头痛的厉害,钟微就送了一个香囊给他。
“香囊里有巧花树的……花?”
“对,香囊的成分里有巧花树的制成品。香丸用多种香料合成,我们闻不出里面的成分,可是鬼蝶能闻出,毕竟这是来自它故乡的味道。”
司徒其实更怀疑真凶拿来使用的是巧花树的花提炼的精油,但是他不知道精油提炼技术在这个时代说出来会不会太超前。
“那……鬼蝶又从哪里来的?”
“藏在钟微的衣箱里跟来的。”
江氏冷笑了一声。
能做到这件事的无非就是钟微身边的下人。
“不对——大阿兄和三阿兄他们并不用这种香囊,特别是三阿兄,他连香囊都不用。”
“薰衣香。”说到这里,袁祥望定韩氏:“三婶婶调制的一款薰衣香名动唐源。”
钟颐跳了起来。
江氏道:“六郎稍安勿躁,今天大家在老侯爷面前说话。人人都能把话说完,谁也不许阻拦。话说完了,说透了,是非自明。
“这里,我先替三房喊一声冤。这钟家上下,用的薰衣香多半来自韩夫人的方子。而且,我们手笨,拿着方子也调不好。我,秦阿姊,都是厚着脸皮从三房这里拿的。”
“这就要问兰娘子了。对不同的人,送不同的香,对不对?”
兰娘子低着头:“奴婢听不懂。”
“钟麟平素没有用香的习惯,但是他留在钟家的衣服——五郎问过,钟麟回来前,兰娘子特别吩咐,把衣服被子都薰了一遍。兰娘子,你明知道你们三少爷不喜香味,为何这么做?”
兰娘子抬了下头:“小三郎太久没回来,房中的丫头们又怠惰,衣被少了晾晒,沾了点霉味。”
“钟存出事前,你特地送了一些熏衣香过去。在这之前没两天,钟存的丫头才来要过一批。当然了,你对她们说的理由是上一批没做好。”
“是啊,那阵子我有些恍惚,东西没做好。”
韩氏柔声道:“是我闻出味道有差,提醒她的。”
袁祥笑笑:“钟微的香囊和熏衣香我都请人看了。”他说了两个名字,都是唐郡首屈一指的调香名家。
其中一人以闻味知材闻名,随便什么香,他闻过一会就能说出所有成分,以及每个成分大概的配比。
堪称人肉检验器。
这个名字说出来,兰娘子脸色微微一变,似要争辩,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当然,一个香囊和熏衣香不能说明什么,毕竟香料就放在那里,谁都可能往里面添点东西。说不定,上一次兰娘子失了水准,就是有人动了香料。”
正反两面的话都被他一个人说光了,大家表示没什么好说的。
“我们先把鬼蝶的事情放一下,回到这件事的本源上。
“在唐源,刘县令教了小侄一些断狱查案的手段。他说但凡遇到杀人案,先找到原委——他为什么被害,杀他的人会得到什么好处?
“钟麟、钟存还有钟微,他们死了对谁最有利?或者说,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
“这么一想事情就简单了——他们三个都是最可能成为信阳侯府继承人的。
“寒素之门,兄弟阋墙多为财。名门勋贵,百般手段在夺嫡——”
信阳侯半闭着眼,似乎不想再听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