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就算赶，都赶不走柳熙宁了。
在把这本《奇物异思》抄录完之前，他哪儿都不会去。
徐绩安排了两个识字的人来帮忙，不到一天，柳熙宁就决定，他自己那本只能自己亲手完成。
云长影也顾不上探洞了，大半时间跟着柳熙宁一起抄书。抄书进展慢，还在柳熙宁他们忍不住要研究，特别是一些“旅程起步初期”看到的东西，不那么挑战他们的想象力，更是要深入研究一下理论，探讨可行度。
每次看到几个人争得面红耳赤，云长影内心就小猫挠墙，很想对着喊“别争了，都是真的，就是这货大概是文科生，有些理论他自己也一知半解，还故意朝着玄幻方向写，看起来特别累。”
他才不相信什么跟着仙人一日千年的梦游奇遇，一个晚上，哪怕此人过目不忘，也记不下那么多东西，更别说里面有些简单机械，他还给了剖面图。
他坚信，这个秦子盛和他们一样，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只是他的落地点早了几百年。
但是别说，他真是打从心底里佩服这个秦子盛想出来的方法。
假托梦境，简直完美。
又留下了未来千年发展的种子，又不会让同时代的人把他抓去烧了。
当然了，这做法能成功，还是因为他是赫赫有名的“秦相”，要是换了他和司徒——写出来也没人看，沽名钓誉、胡言乱语，差不多就是那个“惊鹅姑娘”的下场。
进一步探洞的准备工作还在做，云长影不负责任的去抄书了，徐绩没忘掉他揽走的事。
山洞异响又发生了一次，不过这一回引发的恐慌稍微淡了一点。
因为他们深入过一次洞穴，而且活着回来，带回来第二批探洞丧生士卒的遗体，还对他们的死亡做出合理解释。
未知的恐惧被打破了。
不管多么神秘莫测的开端，当它开始走向一个《走进科学》风格的进程时，往往都会让人翻个白眼“就这——”
太阳底下无新事的感慨。
将士们的恐惧减少，凤凰寨前沿营地建设速度加快，何成月自然也不着急继续探洞。万一，二次进去弄出个死伤惨重，还不如到此结束。
这一本《奇物异思》里面，除了唐双他们已经在进行的兵器锻造技术发明，另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可行”的，是水力磨坊。
这个东西还有现成的基础，就是秦子盛自己发明的水排——水力鼓风机。大型冶金作坊的必备品。
对此特别感兴趣的是凤凰寨的人，连何成月都加入了一次讨论。原因无他——凤凰寨有个种田高手。
这种田高手是兄弟二人，姓林，一个二十五岁，一个刚过弱冠。
这两人和徐绩有一点亲缘关系。
他们在故乡的时候就以善于种田出名。
同样是种麦子，他们每一亩的产量就是能比别人多两成以上，而且是稳定的，始终的多两成以上。
他们还制作了一种播种的机器，据说能均匀播种，乡人也听不懂，就知道效果是真的好，种出来的麦子整整齐齐，产量更高。
同样的田地，其他人交完税只能勉强果腹，他们还有余钱干点别的。
若是太平时光，按照这种方式良性循环下去，两兄弟肯定能成为富甲一方的地主。
然而，他们生不逢时，两个种粮高手硬是失去了土地，最终落草为寇。
这两兄弟是跟着徐绩的步伐来投奔的，他们对打家劫舍没兴趣，就想继续安稳种田。凤凰寨本身也接受妇孺上山种田织布的，也就接纳了他们。
这两兄弟带着一群同样不想打打杀杀的人在凤凰岭上开垦梯田，兴修水利，一年下来，收成已经够寨子吃上半年。在夺取惠丰仓之前，这种可持续产出是凤凰寨安身立命的底气。
在这么个绿林地盘里，林家兄弟硬是靠着种田当上了小头领。
看到那个水力磨坊，何成月说：“抄一份，让林家那两个去鼓捣。”
唐双眼睛亮亮的：“我也行，我也一起！”
何成月哈哈大笑，种田兄弟要变成种田三人组。
抄书同时，在几个人的闲聊中，云长影也知道了秦子盛的更多故事。
柳家三代人都是这位秦相的粉丝，特别是柳林，已经到了迷弟的地步 。各种收集秦子盛的故事，收集他的墨宝、笔记。柳林入仕前还去探访过秦子盛的故乡和他入仕后成名的地方……
要知道，秦子盛是吴郡人，宦海生涯前十年都在江南。
柳林的时代，南北对峙，他一个北朝人，为了追星不惜跑去南朝游荡，这种精神，放到后代肯定能当上大粉头。
秦子盛这个名字，连云长影这个穿越者都知道。更别说第一次回京，他把家里藏的史书都读了一遍。
除了名相，他还有一个名号“谷仙”。
在江南有些地方，他被乡民当作农神来供奉。
出身名门，十七岁举孝廉的秦子盛在官场上一帆风顺。二十六岁就成为一郡长官。
那是江南名城会稽郡，秦子盛在这里度过十年时光，将此地建设成稻米飘香，书声朗朗的人间乐土。
史书记载，他在会稽郡改良稻米品种，改良耕作技法，使得当地的稻米产量飞速提升。会稽县志留下的数字，《后汉书》的作者没有敢采用，因为实在是太惊人了。比正常亩产高了一倍。
没有采用的最主要原因是，作者自己去了一次会稽郡，看到当地稻米生产技术虽然比其他地方好一点，可远远到不了县志中记载的数据。
但是，他在自己的笔记中记下了这次采风的结果：“当地人都说，当年秦子盛给他们的稻谷种子经过了反复改进，极为特殊。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些种子的培养法失传，种子的效用也渐渐差了。
“故而，郡中人认为当年之所以那么高产，因为种子来自‘天上’。因此郡中以秦相为农神，县县有供奉。”
说到这里的时候，唐双听的入迷，发自内心的相信这个天神赐粮的说法。柳熙宁却道：“天赐之事不能当真，秦相应该有育种的特殊方法，只可惜这个方法没有被流传下来。或者在流传过程中渐渐走形。”
云长影暗地里拼命点头“没错啊，这就是吃了光有技术没有理论知识的亏。师父传徒弟，越传越走样。”
柳熙宁还举了两个例子来说明“技术失传”这个判断的可行性。
秦子盛在会稽郡还推行了两种做法，分别是稻田养鸭，和稻田养鱼的共作法。稻田养鱼，江南还有些地方在用，都说是秦相所赐。养鸭的方法已经失传。
以此类推，秦子盛当年推行过能让亩产暴增的方法，但是在后代失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除了在农业上的突出贡献，秦子盛在会稽郡还做了另外一件事——建设学堂。
这事，往后几百年，到宋代就不奇怪了。可在东汉，读书识字是被高度垄断的行为。
秦子盛在会稽郡开办了不少学堂，开蒙免费，深造收钱。他还鼓励农户家庭将孩子送去学堂开蒙。
相比稻作改良，他这一件事做的就——口碑微妙。
百姓们称他青天，为他立碑建庙，但是他们真的理解不了让孩子去读书的必要性。
庄户人家，读了书也没指望举孝廉，认不认字有什么关系。
种田又不需要认字。
对平民家庭，劳动力是最珍贵的东西。自家的娃，无论男女，能走路就能干活，到了七八岁都能顶半个劳力。
郡守却天天和他们说，别老让孩子下地，让孩子去读书吧，念念先贤文章，知道天下之大。
他在任的时候，百姓们拗不过他的絮叨，等他一卸任，学堂就空了大半。
要知道天下之大干嘛，他们祖祖辈辈，能到五十里外的州府一次就能吹半辈子。
这份功绩记录在了会稽郡的石碑上，后人赞扬说，自此后，会稽多俊才。
实际上，扫盲工作完全是惨败。
听过这些故事，云长影只想一声长叹。
秦子盛，毫无疑问是穿越者中的魁首。
他的人生成功而励志。
作为后来者，他也看到了这位穿越先贤改变世界线的努力。
结果么——人间真实。
完全符合马克思主义历史观。
经济基础是一切的基石，人类社会无法跳跃式发展。
中年之后的秦子盛或许也意识到一个人的力量终有极限，从地方登入朝堂之后的他不复年轻时的“创意”，变得沉稳，持重，步步为营。
他给王朝留下一笔丰厚的遗产，给后代史官们留下遐想赞美的空间。
但是，他对“改变”的全部努力都留在了会稽郡的山水间。
直到晚年，一天早上醒来，他对众人说“我做了一个梦，踏上了前往千年以后的旅程”，然后留下这一本《奇物异思》。
这是一个孤独的穿越者和这条世界线一起，进行的，最后的挣扎。
三百年后，这份礼物送到了后来者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