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刘恒钰返回南州，将自己在盛军中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于丁荣贵，言语间既无隐瞒，也无夸大。
刘恒钰说：“顾先锋受过重刑，却只字未提埋伏之事，眼下韩成已信了他，答应上岸受降，但要元帅你卸甲迎接。”
话音未落，丁荣贵的脸色已难看起来。
听刘恒钰一席话，丁荣贵虽没有当场发作，嘴角却向下撇着，问：“新丰受刑了？受的什么刑？可曾与韩成单独说话？”
刘恒钰神情冷淡，说：“不曾，刘某始终和顾先锋在一起，没有见到韩成单独提审顾先锋。”
须臾间，不等丁荣贵开口，站在丁荣贵身后的王厉便道：“先生此言差矣，你此番返回南州，便是给了韩成单独审问顾饮的机会。”
王厉是除去顾饮之外，跟随丁荣贵最久的，平日性子沉稳，礼数也周到，一向比顾饮更得丁荣贵的喜爱。
此刻，王厉先是反驳了刘恒钰，再对丁荣贵抱拳说道：“元帅，末将以为不妥。”
丁荣贵的脸色稍稍好转一些，连忙问：“哪里不妥？”
王厉紧皱着眉，说：“不安全。”
烛火摇曳，刘恒钰冷眼看着丁荣贵和王厉互相打哑谜，勾唇笑了笑。
他赌对了，丁荣贵不敢。
果不其然，丁荣贵沉吟半晌，忽然转头朝刘恒钰露出个笑脸，连劝带赶道：“先生一路劳累，快去休息吧，埋伏之事，我会让王副将妥善安排的。”
丁荣贵这话说的客气，刘恒钰点点头，并未推脱，当下便起身告辞。
只是前脚刚迈出门，后脚就上了房顶。
借着点月色，刘恒钰轻手轻脚掀开一片碎瓦，屏息往下瞧。却见王厉在他离开后，竟是满脸严肃地关紧门窗，附耳对丁荣贵说：“明日大雨，元帅当真要卸甲？”
丁荣贵今年已有五十三岁，发须都掺了点白，又因常年征战受过伤，脊背有些佝偻，一眼望去更显老态。
丁荣贵拿眼角余光瞥着王厉，胡须些微颤着，问他：“你怎么看？”
王厉不着痕迹顿了顿，像是在猜丁荣贵的心思。
片刻后，王厉方道：“末将并非有意挑拨，但韩成之狠辣，从他敢对顾饮用刑便可窥一斑。眼下刘先生独自回城，韩成那厮得了和顾饮单独相处的机会，难保不会再……”
丁荣贵抚着胡须，一双浑浊的眼眯起来，“你是说，新丰可能会背叛我？”
王厉点了点头，说：“元帅恕罪，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只因韩成此次给出的条件，实在太危险了。”
换言之，既然他们南州这边是诈降，那韩成也未必就是真的愿意受降了，毕竟……兵不厌诈。
“早两年前，顾饮因在天梯道杀出了名，一直都被记在朝廷的招安册上。那韩成确是盛军的主心骨不假，可您难道就不是南州的元帅了么？您的命就不金贵么？”王厉沉着脸说。
丁荣贵抚须的动作微顿，转头看了王厉一眼，目露警告。
丁荣贵摇着头道：“新丰绝不会背叛我，我知道，你以后不要再同本帅说这些话了。”
王厉忙低头称是。
“元帅高义，全是末将失言。”王厉认认真真地答应道：“末将这就去布置伏兵，待到明日，定叫他们这些盛狗有来无回。”
王厉说完便要走，谁料丁荣贵却又拦住了他。
寒风从窗缝钻进屋里，吹着丁荣贵饱受伤痛折磨的腰背和双腿。良久，丁荣贵忽然长长叹了声气，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细长影子，仿佛看到了一只日渐年迈，早已被连年杀戮磨平了爪牙的病虎。
“慢着。”丁荣贵说：“去找个和我身形相似的人来，让他明日先代我出城，站的离谷口稍远些，替我稳住韩成，骗其入谷。”
丁荣贵说着，缓缓转过身来，用一种很难以言喻的苍凉眼神看着王厉，再叹一声气。
“肃达，你和新丰都还年轻，但我已经老了，打不动了。”丁荣贵上前拍了拍王厉的肩膀，言辞恳切，“我本就只是个农户，因为被逼得活不下去才起义，我从前想有饭吃，有衣穿，但这些我现在都已经有了，我累了。”
“南州一战，朝廷之所以会派出数倍兵力来围剿咱们，为的，不就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南部十二城，杀了我和薛勇，并借此向天下人立威，吓破各路英雄的胆？但……俗话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所以只要咱能赢了这场仗，咱往后就可以安枕无忧，至少十年之内，再不怕他们盛军来打。”
王厉听得一知半解，反应慢了半拍，忍不住问：“元帅，您实在把我说糊涂了。您既相信顾饮的忠心，又想打赢这场仗，为何还要找人代替？”
丁荣贵转身背对着王厉，负手仰起脸。
刘恒钰看到丁荣贵眼眶濡湿，眉间满是愧疚。
丁荣贵哽咽着说：“盛军是来受降的，这没错，我也明白新丰绝对不会背叛我，但……顾新丰这个人不能再留。”
“就如我方才对你说的，我老了，打不动了，只想带你们呆在南州过好日子。可是肃达啊，你细想想，自从两年前天梯道之后，他顾新丰在南州军中的威信，其实早已超过了你我。若他……若他此番还能平安归来，往后的日子，他要继续往北打，难道你我还能推辞得了么？”
王厉愣住了。
又过了一会，丁荣贵见王厉不答话，便接着道：“什么不破明都终不还？那都是虚的，是说出来骗那些兵跟着咱起义的。肃达啊，你我的命都只有一条，说到底，咱其实救不了太多人，咱只要把南州管好了，就已经是功德无量了。”
说到此处，丁荣贵已流下泪来。
“我不忍杀顾新丰，但等到了明日大雨，韩成进谷后，一旦发现站在对面等着他的不是我，便会发怒替我斩了顾新丰，但他那时既已进了谷，便也再逃不出去。总而言之，只要你教假扮我的那个人小心些，遇事莫慌，一定要等到韩成带所有兵马都进了谷，再露出破绽，那么这事也就办成了。”
“至于顾新丰，此战之后，我一定会将他风风光光的厚葬。我丁荣贵欠他一条命，这辈子还不了，只能来世再给他当牛做马，任凭处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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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病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