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全接过令牌,领命而去,不曾有半点犹豫。
赵全原本不姓赵,姓张,乃白翎卫张宏张百户独子。张宏为人勇毅,刚正不阿,曾于京中树敌不少,更因数次险些查到韩家庇护私盐贩子的证据,得罪了韩世明。
当年沈家落难,太子领皇命查到白翎卫,张宏便是那个被推出去顶罪的倒霉蛋,在刑场上赔了一条命给沈元安。
刘恒钰早便知道这些旧事。除此之外,刘恒钰还知道,张宏与顾饮的父亲顾天勤,乃是故交。
刘恒钰查过顾饮,也查过顾饮身边之人,知道顾饮其实并非出身农家,而是当朝大儒顾天勤之子。
十数年前,顾天勤曾因不满皇帝昏聩,写长词嘲讽,幸得张宏暗中提点庇护,才逃过一劫。
顾天勤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也正因如此,才会在张宏受了栽赃,被斩首后,替张宏收敛尸体,捡回头颅。
只可惜,因受张宏连累,顾天勤最终也没能躲过韩世明的斩草除根,死在了回乡的路上,连带着顾饮的兄长,也被错认成了张宏的儿子,一并被白翎卫斩杀。从始至终,只有结伴走了小路的张家娘子与顾家娘子,还有她们殷勤带在身边的一对稚子,得以逃出生天。
赵全那会还姓张,叫张全。顾天勤身死的消息传来后,是张家娘子为了保住儿子,当场让赵全跟了自己的姓,并指着当时因奔波受寒,高烧到迷迷糊糊的顾饮,对赵全说:“全儿,此子兄长因你而死,你又恰长他几岁。从今往后,你便是他的兄长,一定要代替他真正的兄长,照顾他们孤儿寡母。”
再后来,两位娘子于逃难途中失散,顾家娘子带顾饮返回新亭老家,自此平淡度日。赵全则随母亲经年颠沛流离,待母亲死后,先顾饮一步参加了起义军,并与顾饮在军中重逢。
换句话言之,虽然赵全嘴上没说,也没认,但他其实一早便认出了顾饮,并自告奋勇,让丁荣贵把他划在顾饮的亲兵里了。眼下听见刘恒钰愿意为顾饮铺路,他自当为此肝脑涂地,以报顾家昔日大恩。
尤其赵全从前少不更事,只道他父亲是死于白翎卫指挥栽赃,却不知实则为韩世明暗中运作,才让他家当了这只替罪羊。
现如今,刘恒钰既已趁机将事情真相告知于他,他又怎能不恨,怎能轻易让韩成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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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全是此次营救的最佳人选,刘恒钰虽然多疑,却从不怀疑这一点。
无他,只因刘恒钰此次千里迢迢赶来南州,为的,就只是找到顾饮,再逼顾饮离开丁荣贵,带兵自立门户。
其实在此之前,刘恒钰已经查了顾饮足足两年了,早就对顾饮的身世、经历及性情了如指掌,比顾饮自己还了解自己。
刘恒钰认为顾饮是能结束这个乱世的人。
或者说,除了幕僚先生之外,刘恒钰其实还有另一层身份,那便是本该在两年前就死了的盛朝第一名将——汴凉王燕朝云。
月黑风高夜。望着赵全孑孓离去的背影,刘恒钰神色复杂,依稀又回到两年前,重新见着了那名愿意替他赴死的小副将。
那名小副将的身形背影,都与他很像,临死前,曾跪在地上紧紧攥着他的手,说:“殿下休存死志。今日,我代殿下赴黄泉,殿下定要长命百岁,替我看一看那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是那小副将真正点醒了他,把他从汴凉王燕朝云,变成了一介布衣刘恒钰。让他知道盛国其实已经烂透了,单凭他一己之力,似乎并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不因别的,只因他姓燕,只因他终其一生,都永远无法摆脱那些前朝老臣与燕氏宗族的掣肘。
而现如今,布衣刘恒钰也有二十八岁了,偶尔忆起些少年事,只觉恍若梦中。
究竟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究竟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刘恒钰记着,昔日,在他还是燕朝云的时候,每逢年节,都要随父进宫拜见他的大伯,也就是先帝隆顺帝。
那会他才不过十二三岁,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平日最爱纵马长街,撵鸡斗狗。
陈王和宣王也不过才十七八岁,这俩人打小就很不对付,见面必掐架,但却都很喜欢他这个便宜表弟,时常带着他玩耍,拿他寻乐子。
此二人中,陈王性子沉静,酷爱丹青,总会逼着他练字赏画,偶尔得了新鲜玩意,也爱带给他看。
宣王则好舞枪弄棒,平日作窄袖胡服打扮,话虽不多,却也送过他一匹千里驹。
隆顺帝则更是和蔼,常常倚在龙椅上,笑眼弯弯喊他走到身旁,教他逗弄怀里的小白狗。
但他其实知道,在这偌大的皇城中,每一寸土地,都浸着血。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他们汴凉王府之所以还在,全赖他父王年少时,曾故意在狩猎中跌落马背,摔瘸了腿,致使自己再也入不了东宫,方才得到隆顺帝的青眼。
他还知道,彼时的陈王与宣王,便如当年隆顺帝与他的父王,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早已是你死我活了。
那时候,他的父王常对他说:“生在乱世,尤其是在乱世中的帝王家,更该懂得如何插科打诨,独善其身。”
他也一直都在这么做。
他把自己装成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从小到大,气病无数武师大儒,更冷眼旁观陈王与宣王的明争暗斗,仗着年岁小,今天去这家转一转,明日再到那家晃一晃,不动声色卸下两位皇兄对汴凉王府的防备,让陈王和宣王都懒得拉拢他家。
毕竟,谁会特别在意一个瘸子和一个草包?
可他也存凌云志,也有少年狂,也曾在梦中择明主,收失地,扫**。他总想去看边塞漫天的黄沙,想见见太平盛世,他想做翱翔于天地之间的鹰,而非被困在皇城中的犬。
皇城中的风又苦又冷,他其实不太想听他父王的话。
终于有一日,他如愿等来了太子登基,大赦天下。他想,横竖新帝喜欢他,有事总爱找他唠叨两句。而他身为旁系宗亲,并无缘皇位,大约再不必如他父王之于隆顺帝那般,总得小心翼翼的了。
是以,在新帝继位后不久,他便一改往日膏粱之态,主动请缨,将年少时的满腔热忱,尽数都奉给了新帝。
然而也就是这一请,既为他请来了汴凉王府近五年的无上尊荣,又请没了“汴凉王燕朝云”的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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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