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阴得厉害,顾饮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粗糙绳索磨蹭着鞭伤,随韩成一同上了岸。
离着老远,顾饮看见一布衣男子站在谷口,被数百名银甲兵卒簇拥在正中间,其身形样貌,都与丁荣贵有七成相似。
顾饮愣住片刻,但没吱声。
让一军主帅亲自卸甲相迎,确乃奇耻大辱。韩成没见过丁荣贵,为着安全,找人替掉也是理所应当。
不多时,等韩成带兵行至谷口,天上已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头顶乌云越压越厚,顾饮在凄风冷雨中打了个哆嗦,腰侧伤口重又崩裂开来,逼得他在疼痛中紧皱起眉,将脊背弯成一张满弦的弓。
一步、两步、三步。
须臾间,数万玄甲将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响彻山谷,仿佛天上连片密不透风的黑云,慢慢把前方身穿银甲的南州军蚕食殆尽。
雨越下越大了,韩成似乎很高兴,连伞都不要人打。他径直走到布衣男子身边,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丁荣贵,想不到你才是最识时务的那个。”
布衣男子勉强咧了咧嘴,估摸是心里太害怕,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在韩成并没和他计较什么。
白月谷是个两截葫芦,人从葫芦嘴进去,虽然能远远看见一个还算宽阔的“出口”,却不知那出口后面,其实才是真正的死地,尽头处只有一条仅能供两人弯腰出入的小路。眼下落了雨,山路崎岖泥泞,很是难走,而这布衣男子却因为记着丁荣贵吩咐,脚下迈步飞快,从始至终不敢走得离韩成太近。
又过了些时候,十万盛军已入谷大半,打头的韩成也很快就要走进第二个谷口。小雨须臾转成大雨,天上像是漏了个窟窿,天色又暗,冰凉的雨水如瀑布般倒灌下来,直浇得人睁不开眼。
顾饮被几名兵卒施力押着,一路上,心跳得比战鼓都响。
胜利就在眼前了……!
电光火石间,临到白月谷“出口”时,正当韩成要跟着抬脚迈过去,却忽然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晃了眼。借着那点转瞬即逝的亮光,韩成看见布衣男子身手矫捷,腿脚麻利地从一块石头上跳了下去。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惊雷紧跟着在山谷间响起来,韩成眼皮一跳,竟是当即拔出长剑,奋力向布衣男子脚底刺过去,其力道之大,足以斩断布衣男子的一对踝骨。
不经思考的身体反应是最诚实的,面对韩成毫无征兆的全力一击,布衣男子根本来不及细想,本能便跳到了一旁,堪堪躲避了过去。
下一瞬,韩成倏地改刺为劈,一剑将布衣男子砍成两半,转头对身旁副将大喊道:“快撤!前方一定有埋伏,他不是丁荣贵!”
谁人不知丁荣贵双腿有伤,没可能跳得起来!
然而,雨声很快便盖过了韩成声嘶力竭的咆哮声,除了紧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将军之外,其他人根本就听不清楚。
眨眼间,原本围绕在布衣男子身旁的银甲亲兵四散奔逃,竟是半点要接应顾饮的意思也没有。
因着情况紧急,传令兵听命小跑了出去,却又因为人挤着人,几乎寸步难行。就这么着,前方的人想停,后面的人却还在往前走,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韩成恨得咬碎了一口牙,无法,只得让走在前面的兵卒立刻调转矛头,拼死拦在第二道谷口,不许后面的人再进。
另一边,丁荣贵因为听了刘恒钰的建议,一共设下三处埋伏,其中有两处,都被设在山体更容易滑塌的第二道谷口后面,此时突生变故,再想转移已经来不及,只能命先头唯一一处伏兵匆匆向下投出乱石,能打掉一点算一点。
一片混乱中,前方传来阵阵比打雷还响的沙石摩擦声,韩成感到自己脚底震颤,一时站立不稳。
前方果然被大雨冲得滑坡了。
原本唾手可得的胜利不见了,韩成气得发疯,一把提起旁边被捆着双手的顾饮,磨着牙问他:“你敢骗我?!”
顾饮闷不吭声,大雨将他淋得像只狼狈不堪的丧家犬,他只恨韩成行军太过谨慎,发现得太早。
明明、明明就只差一点了……!
想是顾饮脸上的表情太过遗憾,韩成抓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扬眉笑了。
“也罢,眼下我虽损失惨重,却总不至于无力回天。我即便被困此处,可也有援军,我只要熬过这场大雨,就还是有一线生机的。”韩成说着,蓦然倾身向前,恶狠狠地瞪着顾饮,问:“可是你呢?”
“你被抛弃了,顾饮。”韩成一字一顿地对顾饮说道:“现在看来,丁荣贵压根就没想让你活,那老匹夫想借我的手杀你,你为他打了那么多场仗,现如今,却已经是颗弃子了。”
顾饮的嘴唇动了动,半晌才说:“我死不要紧,有你给我陪葬就行。”
“竖子小儿!放你妈的屁!”韩成怒得大骂,已然提剑砍过来。顾饮却因双手被缚,行动不便,只得拼着稍微侧身,硬生生受了这一剑。
有殷红的血水从肩膀处渗出来,利刃割开皮肉,却也割断了结实的绳索。
大雨滂沱,乱石穿空,生死悬之一线!
一次不行,韩成已再挥出剑来。顾饮得了自由就地一滚,整个人摔进泥坑,伤口在污泥中泡得破烂。
顾饮滚到了韩成身后,一只脚卡在第二道入口处,当先朝韩成颈后打出一拳,被韩成晃身躲过。
但顾饮这拳本就是佯攻,只使了五成力,他此刻全然顾不上想什么丁荣贵,在把韩成逼得闪远一些后,起身就往谷内跑。
第二道入口后面的一些碎石混着雨水滑落下来,顾饮看不清路,只能凭记忆蹬上一块还算坚硬的石头。
在他身后不远处,韩成因为惜命,不敢再追,他恼羞成怒地喊了百十来个兵卒跟进去,高高举起长矛,仰着脖子接连戳刺顾饮脚底踩着的石头,有好几次都险些把顾饮挑下来。
顾饮听见韩成在那头扯着嗓子喊:“顾饮!顾新丰!我韩成今日必杀你!!!”
新伤和旧伤叠在一起,身上各处都痛得麻木,连听力和视力都在逐渐下降。顾饮使劲抹了一把脸,忽然把牙一咬,使劲摁住自己肩膀上的剑伤,并指抠进翻裂的皮肉里。
剧烈的,新鲜的疼痛能让他清醒。
不能睡,不能分心,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听阿娘的话。
眼皮越来越沉了,周遭分明冷得要命,顾饮却只觉得热。
恍惚间,有矛尖刺着了他的小腿,让他脚底又是一滑,只差一点就能从石头上摔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顾饮脚下土石被长矛戳碎的前一刻,有一只白净且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他面前。
顾饮顺着手臂垂下来的方向抬头,眼前却是一阵阵的发黑,根本看不清手臂主人的脸,只能任由对方一把抓住他,使力将他提到更高更隐蔽的一处洞穴里。
紧接着,手臂主人将顾饮提上来之后,便半拖半抱地将人往里弄。
有一道浸着寒意的声音传来。顾饮全身都脱了力,听见刘恒钰贴在他耳朵后面说:“放心,沙石滑塌的地方在前面,此处土质是安全的。”
顿了顿,又再严谨地补充道:“暂时安全——如果没被韩成抓到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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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