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残棋

顾饮方才踩着的那块石头,是唯一能往上寻到洞穴的借力点,此刻被兵卒们用长矛戳碎,却是成全了他和刘恒钰。

顾饮伤得太重了,刘恒钰早便知道会有今日,在大雨还没落下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干净的棉布和伤药。

黏在身上的中衣被狠心撕开,血痂跟着脱落。刘恒钰耐心地为顾饮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伸手试探他额头的温度。

滚烫似炭,但好歹是死不了了。

外面的雷声和厮杀声还在继续,不知何时才会停止。顾饮因着见到熟脸,骤然放松警惕,烧得脑子越发不清醒,一双手紧紧攥住刘恒钰的袖角不放,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顾饮像是梦魇了,两片唇开开合合,气息微弱。

刘恒钰以为顾饮还有哪处伤口痛,便俯身细听,却听见顾饮口中说的竟然是“阿娘,我不死”。

“阿娘,我听话。”顾饮在噩梦中皱着眉呢喃,“我一定会活。”

刘恒钰叹了声气。

他好像把这人逼得太紧了。

山洞外面,天色阴得不似白昼。刘恒钰今早恰好没吃饭,此时根据自己腹中的饥饿程度,推测出了大概时辰。

听声音,盛军那边大约是被韩成稳住了,沙石滑塌也已结束,丁荣贵既已错失良机,再想于乱军之中诛杀韩成,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山洞内逼仄,更有草叶香味与血腥味混在一起,刘恒钰素爱干净,闻不得这种古怪味道,便孤身去到洞口处静立。

洞外雷电大作,血流漂杵,火闪映亮了他的脸,却映不亮他那双比松烟墨还暗的眼。

刘恒钰在斟酌。

过去两年里,顾饮其实并非他设局考验过的第一个人,却是唯一一个通过了考验的人。

当今乱世,盛国朝廷看似手段雷霆,实则却早已是外强中干,强弩之末。然群雄并起,最南边的薛勇重利轻义,油滑世故;往北丁荣贵胆怯年迈,不思进取;这其中,西边的陈天满倒还算是有勇有谋,只可恨为人暴戾,不择手段,为了打赢盛军,竟不惜在一年前联合戎狄,对戎狄啖以重利,全不顾城中百姓死活;至于其他的,则是不提也罢。

从始至终,似乎也只有顾饮,勉强能入得了他的眼。

只是这不识好歹,头脑简单的性子,还需仔细打磨一番。

又过了些时辰,大约得有小半天吧,顾饮终于从重伤昏迷中醒来,转头见到刘恒钰,脸色委实算不上有多好看。

为着保暖,刘恒钰在洞内生了火。顾饮上身赤.裸着,小腿、腰腹以及肩颈处,都被刘恒钰小心缠了棉布,他的嘴唇乌青,鬓侧散下来的几绺发须**黏在脸颊,显然已痛得虚脱,却仍仿佛一个铁打的人似的,闷不吭声地咬紧牙关。

刘恒钰不去扶,顾饮也没喊。良久,顾饮方才挣扎着起身,弯腰靠近火堆,问:“这就是你的另一层用意?”

刘恒钰不作推脱,只点头道:“是。”

闻言,顾饮无端沉默了片刻。

“此事怪不得丁荣贵,是韩成提出的条件过分了。”顾饮耸肩咳嗽着,嗓音有些哑,比起说给刘恒钰听,反倒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刘恒钰负手站在洞口,安静地听着,半晌才说:“你这会喊他丁荣贵,而非丁元帅。”

顾饮疲倦地敛了眸,竟是无言以对。

手边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顾饮头疼欲裂,但刘恒钰仍不肯放过他,继续对他说:“你且等着看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顾饮浑身都疼,像是被十几辆马车轮番从身上碾过去,不想搭理刘恒钰这天杀的神棍,只随口答道:“事到如今,你想要我看到的,我都看到了,我……”

话说到此处,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事已至此,败局已定,他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另一边,顾饮不愿承认自己跟错了人,刘恒钰也不勉强。恰逢柴火已将燃尽,刘恒钰好手好脚,自当承担起添柴的重任。

一片静默中,刘恒钰又捡了些干柴,走到顾饮身旁坐下。

刘恒钰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到顾饮身上,随手把几根树枝添进火里——湿柴不可烧,这也是他早便准备好了的。

刘恒钰说:“事情还没完呢,韩成那厮平日虽乖张,却也是当今天子御下的一条好狗,他素来牙尖爪利,又吃惯了肉,绝非什么庸碌之辈,此番遭了算计九死一生,心里正憋着火,定能在丁荣贵手底下熬过两日,等来沈如晦的援兵。”

余下几句话没说,但顾饮又不是真的傻子,岂能听不出刘恒钰的弦外之音。

时至今日,白月谷便如那连天阙之于明都,乃是他们南州的最后一道防线了。换言之,若真让韩成等来了沈如晦,丁荣贵怕死怕得要命,定然会命他们放弃抵抗,转而将南州双手奉上。

因有伤病作祟,顾饮此刻还是很冷,但他不愿再披着刘恒钰的袍子,臂膀一震,便将身后那件青色布袍抖落了地。

顾饮冷着脸说:“你怪我识人不清,想让我后悔,为此不惜赌上南州城内所有百姓的死活,想来,你这人和丁荣贵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只考虑自己罢了,只不过,丁荣贵爱的是命,你爱的却是千秋之功,身后之名。”

刘恒钰听了就摇头,半点不生气。

“无论如何,只要你能从此迷途知返,离开丁荣贵,我今日便不算白忙了。”刘恒钰说着,低头再往火堆里添了根柴,一手扶在屈起的膝上,白瓷似的面庞被火光照暖,垂目菩萨似的,“我已为你挑好了称手的副将,只待沈如晦一来,早先埋伏在白月谷第一道谷口的赵全便会放出焰火,助你离开这里。”

顾饮转头看了刘恒钰一眼,斜着眼看的。

顾饮嗤笑道:“刘恒钰,你就算是想让我看清丁荣贵的嘴脸,也不必花这么大手笔,那赵全手下不过五百人,你让他去埋伏,和让他去送死有什么两样?不过区区五百人,难道还真能骗过韩成和沈如晦么?”

听了这话,刘恒钰亦不甘示弱,他转头与顾饮四目相对,唇角噙着一抹凉薄的笑。

“顾饮,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没脑子。”刘恒钰说。

“我既已下定决心替你铺路,便不会做无用功,更不会如丁荣贵那般放弃南洲百姓。我先前对赵全言辞恳切,骗他报必死之心迎敌,实是为了试探他的孤勇,但你不会真以为,我口中的助力,不过是赵全手底下那区区五百老弱残兵吧?”

“许他韩成有援兵,就不许我也有后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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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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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
连载中池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