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螳螂

山洞外,白月谷底,不见铁马金戈,唯有尸骨成山。

雨已停了。韩成狼狈地躲在一块凸起怪石下面,左手臂向后弯折着,阖眼问身旁卢副将:“几时了?”

卢副将的伤势也很重,比韩成好不了多少,听见问话,便艰涩地抱拳答道:“禀将军,第二日的亥时一刻。”

韩成又问:“折损多少?”

卢副将顿时就把头垂得更低了,说:“将五成。”

“可恨!”韩成一拳砸在旁边的石壁上,咬牙道:“沈如晦这老匹夫!怎么还不来?现在雨已停了,待到明日天亮时,山道不再泥泞,让那姓丁的逮到机会下山杀我,沈如晦就只来得及吃我的席了!”

卢副将讷讷不敢言语。

良久,韩成忍着疼痛,用粗树枝简单固定住自己的断臂,仰头大口喘息着,眉间皆是恨意。

韩成这两日也不好过,他伤得虽没顾饮重,却时刻不敢睡,饿了嚼树皮,渴了就饮雨水,整个人全凭心头一股邪火吊着,才没厥过去。

韩成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了。

“怪我轻敌莽撞,连累了你们。”韩成对卢副将说。

韩成平日虽狠厉,却对军中将士们不错,卢副将对他又怕又敬,此刻听了这话,忙宽慰道:“将军切莫太过自责,都是贼子狡猾。”

韩成皱着眉摇头,说:“莫劝,一切皆因我实在心急。”

不急不行,只因韩家最近遇着了麻烦。

就在上月里,有个老乞丐当着天子的面,一头狠狠撞在了登闻鼓上,逼得天子不得不停辇驻足,命人取来老乞丐怀里的血书,下令彻查韩世明在京郊强占土地一事。

韩成知道,他们韩家表面风光,却也只是被天子养起来的一条狗,脖子上总拴着根看不见的链儿,兴衰荣辱不由自己,全看天子何时用得上。

换言之,当今天子虽骄奢,却最擅权,当年他爹韩世明能得势,全赖他们韩家及时选对了效忠之人,且在新帝登基后,又心甘情愿去做天子制衡宗亲的一柄刀。

然时过境迁,自汴凉王死后,皇室宗亲日渐式微,韩家已不如先前有用,若此战不胜,天子便可借圈地一事,顺势收了他家的权。

一想到这,韩成就觉得头疼。

恶犬若被拔了牙,岂非任凭主人剥皮拆骨了。

渐渐的乌云散去,雨过天晴。韩成听了半晌岩壁上的滴答水声,转头看着卢副将的独眼,说:“卢山,在此次随行的几位将军中,唯有你我最是亲厚,你家妹子又是我表舅罗浮白的贵妾,半年前表舅母病逝,罗府正妻之位空悬,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家妹子才最合适。”

卢山听得揩汗,连称不敢。

却听韩成又道:“你这人好赌,经年累月欠了外面儿不少赌债,你妹子为帮你还债,曾数次买通罗府账房,偷着改掉罗浮白遣人送到我家的账本,从中克扣盐巴和香料,这些事我都知道,但我不计较,我还可以另外拨给你一处宅子。”

卢山当即变了脸色,蓦的抬头看向韩成,结结巴巴地道:“将、将军……”

韩成抬起右手,轻轻拍了两下卢山的肩膀,摇着头说:“不必害怕,等你妹子做了我的表舅母,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我表舅老了,光是盐巴生意就已经够让他焦头烂额的了,你却还很能干,到时大可接手他的香料买卖,替他多分担些,也免得他一把年纪还东奔西跑,时常有照顾不周道的地方,总被那些白翎卫抓着把柄。”

话已至此,卢山不敢再拒绝,只得小声答应,说:“将军放心,我自会想法子安排好一切,让那些人就算被提到了天子面前,也只敢说是昨晚战死的萧姓小将贪功冒进,趁夜偷了您令牌,才会酿成这样大的祸事。”

韩成虚弱地点头,哑声说:“但你素来与我走得近,恐怕会被着重审问。”

卢山忙道:“明白,我都明白,就算进了大牢我也这么说,我往后还得仰仗着您,决不会让白翎卫拿到任何不利于您的证词,只是、只是沈将军那边……”

“宽心,难道一家独大是什么好事吗?皇帝不愿放权,沈如晦那老头精着呢。”韩成摆摆手,自喉咙底压抑着滚出连串咳嗽,嗤道:“说到底,我家要是倒了,皇帝下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是以他决计不会拆我的台,还得尽心救我。”

卢山听得一知半解,正要再开口,却听不远处有了点声音。

这声音窸窸窣窣的,很轻。卢山当即屏息,与韩成对视一眼,起身去查看。韩成则悄悄将手探入靴中,攥着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弯匕。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火光映亮了人脸,韩成眯起眼,却在看清来人是谁后,倏地放松下来,咧嘴道:“沈叔,您可算来了。”

夜凉如水。

沈如晦手举火把,发须皆白,重靴踩着泥坑里的断肢,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半张脸照在光里,半张脸隐于暗处,身上比霜雪还冷。

沈如晦怒道:“呸!谁是你叔!老子巴不得韩世明死儿子!韩家的小王八羔子,你说你又不是没带过兵,没打过仗,咋就栽在了这么个阴沟里?你前几日向我传信,说你要受降,我当时就觉着不对,亏得我连忙挑选两万轻骑,日夜兼程冒雨来救,沿北边小道上山,偷袭抓着了丁荣贵,不然你这会早过了奈何桥!”

韩成笑得又咳嗽了一阵,连声说:“多亏沈叔,多亏沈叔,难怪他们的动静小了,但那信不是我传的。”

沈如晦强忍怒意,吹着胡子问:“谁传的?”

韩成指了指沈如晦脚底下踩着的萧姓小将,说:“是他仿了我的笔迹。我此番入谷,实则是为了救人来的,沈叔难道没见谷外还全须全尾的站着五万人么?他们虽无路上山,扭转败局,可也活下来了。若非有我传令及时,这姓萧的就要带兵过第二道谷口,这不?畏罪自戕了。”

沈如晦无言以对,恶狠狠瞪了韩成一眼,说:“细细想来,那书信的字迹确有蹊跷,我自会上书陛下,言明你的功劳,而非罪过。”

-

山洞内,柴火已熄。

刘恒钰侧耳细听,忽然道:“来了。”

顾饮眼皮重如千斤坠,眉间紧皱着,问:“谁来了?”

刘恒钰在黑暗中单膝跪下,向前摸索着,伸手把顾饮从干草堆上扶起来,轻声答:“螳螂来了。”

顾饮撇了撇嘴。

“你真养黄雀了?”顾饮问。

“我一介布衣,身无长物,当然养不起雀,但我认识别人家的雀。”刘恒钰摇着头说:“夜见螳螂食,朝死入雀腹,天快亮了。”

闻言,顾饮狠狠无言了一阵,半晌才道:“刘恒钰,老子讨厌你这个只会打哑谜的神棍。”

刘恒钰失笑两声,也是真情实感地感慨道:“彼此彼此,若还有第二个能用之人,我也更愿意找个眼明心明、头脑聪慧的来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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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螳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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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
连载中池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