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室的门有些矮，韩成得稍稍弯下点腰，才能走进来。
现在是第三天的酉时一刻，距离刘恒钰计算的暴雨，只有不到六个时辰了。
韩成给顾饮带了一点水。
干燥起皮的嘴唇被润湿，顾饮费力眨了眨眼，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哑声说：“你靠近一些，我没太多力气了。”
于是韩成果真凑近了点，问：“埋伏在哪？”
顾饮缓慢地摇头，“不是……不是埋伏，我是要与你说……我为何愿降。”
几句话，让刑室内一瞬沉寂下去。
顾饮对面，被绑在木凳上的刘恒钰格外安静，从始至终都没有出声，但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他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悄无声息攥成了拳，仿佛只要稍稍一挣，便可脱了束缚。
被接二连三的挑衅，韩成显然已有些急了。他狠厉地咬着牙，一把抽出腰间长剑，横在顾饮颈侧。
韩成说：“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肩膀上冷兵器的重量，压得顾饮脚底一滑，亏得他反应够快，才能在扎脚的小土垛上重新站稳。
“韩成，你这么了解我，或许……或许也该知道，我其实不是南州人，而是新亭人。”顾饮低着头回答，大半张脸都隐没在凌乱如蓬草的头发后面，声音非常轻，像是正在勉力压抑着什么。
韩成愣住片刻，反问道：“是新亭人又如何？”
顾饮的声音哽咽了，他说：“七年前，就因为驻守在新亭的那支起义军逃了，新亭没保住，我娘死了，我娘子也死了，就连隔壁那条见了我总爱叫唤两声的老狗，也死透了，死了……死了好多的人。”
“我的确不愿降，但是韩成你别忘了，两年前平胡天梯道，说到底不过是两军对垒，死就死了，可是现如今，我们身后守着的，可是整座南州啊……”
韩成没想到顾饮会忽然说起这些，手里力道稍松，剑刃终于不再压那么紧了。
“你怕我洗城？”韩成问。
“是……是怕，五万人太少了。”顾饮颓唐地点头，霜打茄子似的，“丁荣贵说得对，此次，无论是战还是退，辛苦的，永远都只有城中百姓，所以、所以何必呢，我们没有胜算的。”
韩成目光闪烁，似乎是在仔细分辨顾饮话里的真假，半晌方道：“若真如此，你昨日怎么不说？”
顾饮颇带几分自嘲地扯起嘴角，摇头，“新亭已经没了，我也不想再和谁提起它，我觉得难受。可是韩成，对于你这种人来说，若单纯听见我是为了些老弱病残才愿降，你信么？”
闻言，韩成定定看了顾饮一阵，倏地收剑回鞘。
“当然不会信。”韩成笑道：“成大事者，不该吝啬牺牲。”
顾饮也笑了，叹息着自言自语道：“是啊，你不信，天知道你的疑心竟然这么重。”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我就快被你打死了。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好歹也是个先锋，若被丁荣贵听说我身死之事，恐怕真降也要变死战，到时惹你发了怒，再带兵杀进城里放把火什么的，实在很得不偿失。”
顾饮粗声喘息着，每说一句话，就得短暂地停顿一会。
“古来……古来征战，一不杀俘虏，而不累百姓，这一……一我不同你论。但你只要答应我、答应我约束麾下，不许他们在城中肆意劫掠，我……我就降得不冤枉。”
良久，韩成几乎是有点不能理解地打量着顾饮，几次欲言又止。
但韩成最终还是信了，他长叹声气，说：“顾饮，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输了，像你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在乱世里活下来的？”
刑室内的蜡烛已燃到了底。韩成吩咐审问人将刘恒钰松绑，转身对刘恒钰说：“你先回去，去和丁荣贵传句话，要他亲自卸甲来迎我，至于这个姓顾的，得等我进了南州城之后，再还给他。”
说罢，便带审问人一同离开了刑室。
直到韩成走得远了，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刘恒钰这才赶忙走到顾饮身前，抬手替他擦了擦汗，说：“你刚刚反应很快，做得很好，剩下的就全交给我。”
顾饮却很是着急，他使劲用脑袋撞了一下刘恒钰，一改方才进气多出气少的虚弱样，连声催促道：“别废话了！你快回去告诉他们，就说事成了，让他们早做准备。你、你不必管我，我还死不了，我刚刚是故意骗他的。”
“绝不能……绝不能放韩成进南州，韩成不可信！眼下我虽想出理由，骗他愿意同我虚与委蛇，但是其实……其实无论战败还是投降，他……他肯定都会下令洗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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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成一路上了楼，返回爵室后，随手将宝剑递给亲兵，转头对跟在旁边的审问人吩咐道：“现在时候还不到，这么着，你先去给顾饮送点吃食，和他说我答应他，让他赶紧把嗓子眼里那口气顺过来，缓一缓，别真死在这。”
审问人点头称是，却并不离开。
审问人说：“将军，南州可是块肥肉，您难道真的……”
韩成笑出声来。
“放心，连日奔波劳累，总不能真的亏了你们。”韩成说。
审问人连忙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韩成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眼里闪过一点残忍的碎光。
“南州是何处？不过是宁国当年兵败割给咱大盛的五座城池之一，里面住的可都是些贱民，哪有什么百姓呢？”
顿一顿，再向审问人摆摆手，笑着吩咐道：“不过贱民尔，既然他们当初不能把叛党贼子拒之城外，便都按照叛党贼子处置吧。”
得了肯定，审问人顿时喜笑颜开，抱拳答应道：“是，那就按老规矩来，折子一定写得漂亮。”
韩成终于满意地点头。
只是当审问人前脚刚迈出爵室，韩成却又扬声补充道：“慢着，这次写折子时，记着往上再少报一成。听父亲说，我家小妹就快成亲了，我这个做大哥的，总得给她备点能拿得出手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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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