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皮被扯得疼痛,顾饮顺势仰起脸,目不转睛瞪视着韩成,冷笑道:“疑心太重,会被别人抢功劳。”
韩成亦跟着冷笑,“疑心不重,丢的就是命。”
顾饮不吭声了,现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胶着。
期间,有兵卒上了三楼,隔着门板问韩成怎么处置底下等着的刘恒钰,韩成沉吟半晌,说:“带下去,和这个姓顾的关到一起,但不要动刑,要他看着。”
对付像刘恒钰这样弱不禁风的文人,韩成其实很有一套。
言罢,再低头看回顾饮,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若想我不疑,给我一个能和你那随从对上,而且没破绽的理由。”
有韩成下令,顾饮很快被押了下去。精心撰写的降书被烛焰烧毁,十万大军仍列队向前,一刻也不曾停歇。
入了夜,顾饮被捆得结实,和刘恒钰一起被丢进关押重要俘虏的密室,首先就被断了水米,不得睡眠,熬到第二天晚上,才被几个兵卒粗暴地提拎出去。
临出密室前,刘恒钰因为被封了嘴巴,说不出话,便刻意当着顾饮的面,用脚尖不着痕迹划开地板上的灰尘,刮出两道只有他们二人才能看懂的细杠。
顾饮明白,刘恒钰这是在无声地提醒他,此时距离大雨,只剩两天了。
天时地利一旦错失,他们南州军的胜算必定大大降低。届时韩成占着水源,只要断了南州城中的饮水,便能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
必须得想个法子,让韩成赶在大雨之前,带兵走进那个山谷。
身后小门开开合合,刘恒钰也很快被押了出来,以破布塞口,牢牢绑在一张木凳上,双眼正对着顾饮的方向。
顾饮则被高高吊了起来,除去鞋袜,艰难地踮着脚尖,勉强站在一块顶部尖圆的小土垛上。
审问人是个独眼,下巴尖且细,一手长鞭使得出神入化,背对着刘恒钰,倒钩的鞭子接连抽下来,专挑顾饮肉少的地方打。
刑房内光线很暗,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这审问人不说话,就只是接二连三的落鞭,每一鞭都压着上一鞭的伤口斜剐过去,不多时,便将顾饮打得满身冷汗、皮开肉绽了。
如此任人宰割的境况,让顾饮在疼痛之余,不免想起七年之前,他被白翎卫摁在地上狠狠杖打时的无力。
那天的云也是很厚,将整座宫城都罩在里头,令周遭暗得就像今日这间刑房里一样。
恍惚中,因为着急送降书的奔波劳累,再加上一日一夜滴水未进,又没睡成觉,顾饮只觉头脑昏沉,对时间的感知渐渐变得模糊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审问人方才撂了鞭,转而走到刘恒钰的身旁,取下后者嘴里的破布。
审问人抬手指着顾饮,问:“我知道他是个硬骨头,打不出什么。我也知道你们读书人重风骨,脾气倔,越逼问就越不配合,没准最后还得来个粉骨碎身浑不怕,但是你看,你忍心见他被我活活打死么?”
此时,刘恒钰的脸皮还有些红肿,原本俊秀的面容被撑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长相。
顾饮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因为极度干渴,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刘恒钰心中了然,很聪明地没有把话说死。
刘恒钰说:“丁元帅让我们来,真的就只为了送降书,至于其他安排,我们不知道,至少我不知道。”
刘恒钰在说这些时,语速很慢,偶尔还要艰涩地停顿片刻,看着就像是被吓坏了,不敢有丝毫隐瞒的模样。然而,当顾饮听见刘恒钰这么说之后,却暗暗放下心来。
事到如今,比起负隅顽抗,顺势把一切都推到他的头上,并及时示弱,一口咬死自己只是个寻常仆从,显然正是最明智的选择。
毕竟,若非几次踩进鬼门关,谁能保证自己一定受得住刑?
另一边,审问人见刘恒钰不争气,忍不住啐了一口,重新把注意力转回顾饮的身上。
审问人往前走了几步,倒转鞭柄,以粗糙皮革施力压在顾饮的伤口上,循循善诱地对他说,“为将者,应当正大光明的死在沙场,而非阴暗鄙陋的刑室。顾饮,只要你把叛军的安排告诉我,至少不必像条狗似的,毫无尊严死在这。”
剧烈的疼痛从肋下传来,顾饮痛得仰起脸,大口大口地喘息。
不能说……!南州一战在所难免,眼下时间紧迫,退得了兵却退不了民,若让韩成赢了这场仗,城中百姓必遭洗劫,就像……就像七年前那样……!
极度的倦怠让顾饮神智混沌,他使劲晃了下脑袋,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烧起来的那把火。
到处都是新鲜的尸体。
他看见那名刚和他见过一面的小姑娘衣衫破烂,在火光里大睁着眼,四肢扭曲成诡异的形状,脸也被烧烂半边。
顾饮匍匐着爬过去,和气息已经很微弱的新婚妻子面对面。他那时才刚满十七,无所谓情爱,只知道这是他的妻子,只见了一面,连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上三句的结发妻子。
他跑过去和那些穿玄甲的士兵拼命,被打断了腿。沾血的长矛刺进皮肉,是他鬓角染霜的娘亲连滚带爬,扑上来将他牢牢地护在怀里。
“逃出去……活……活……”
瘦弱的妇人声嘶力竭,每说一句话,口中都要喷出血来。她用手使劲捧着顾饮的脸,指甲在顾饮左眼下方生生刮出一道小小的伤口,形似一滴泪。
“活下来,别像你爹……还有你大哥当年一样,死在……死……”妇人的嘴唇张张合合,不等把话说到最后,已然没了呼吸。
顾饮如坠冰窟,整个人像是被浸在了冰凉的水里,连呼吸也有些滞涩。
下一刻,盐水洒在伤口处的钻心疼痛,终于让他重新变得清醒。
审问人的耐心显然不多了,对着他反反复复地厉声询问道:“说吧,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顾饮的眼睛里进了盐水,睁不开,满脑子都是阿娘对他说过的话。
“逃出去,活下来。”
“活下来……”
一定……一定要赢!不能再让稚童失去双亲,妻子失去丈夫……不能再让南州城中的百姓们,再重蹈覆辙!
“让……让韩成来见我。”
身上疼得越来越厉害了,头脑却前所未有的冷静。顾饮紧皱眉心,哑声断断续续地说:“让韩成来见我,他想要理由,我就给他一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