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不等天亮时，顾饮便已穿好了甲。
那五百死士列队整齐，就等在城外。顾饮领命携降书而去，疾行近百里，终于在日落前截下大盛的战船。
大盛朝廷这边，领兵的小将名唤韩成，原属盛朝第一名将——汴凉王燕朝云麾下。遥想当年，燕朝云被盛朝皇帝赐死后不久，这韩成便被封了骠骑将军，和另一位车骑将军沈如晦一起，坐地分了燕朝云的兵权。
顾饮不认得韩成，但他曾和燕朝云远远对过几次阵，期间虽因兵荒马乱，没能看清对方的脸，却也清楚明白地知道，燕朝云此人，素以勇武无双、用兵奇诡闻名天下，打他实是胜券在握。
换句话说，想当初，若非盛朝皇帝听信谗言，畏惧宗亲，被他钻了空子，派人送出一封告发信，逼其于绝战阵前急召燕朝云回京，赐了鸩酒，他顾饮恐怕就得被盛军乱箭穿心，抛尸江中了。
时至今日，顾饮只要一想到燕朝云的死，心中仍是感慨万千，既有唏嘘，又多庆幸。
想来，原是盛朝那位皇帝陛下的无能和昏聩，逼他入绝境，又给他生机。
因对燕朝云印象太为深刻，顾饮虽不了解韩成，却本能认为燕朝云教不出孬种。
纵使忘恩负义，纵使狼子野心，但也定非胆怯无脑之辈，恐不会像刘恒钰口中那般，轻信他手里的降书。
是以，顾饮在应邀上船时，背心其实是湿透了的。
为防不测，五百轻甲兵被安置在距盛军五十丈开外，随船队行进接应。所有死士里，只有刘恒钰不肯听劝，说什么都要跟着顾饮一块上船，美其名曰多个照应。
对于刘恒钰这个人，顾饮犟不过他，又舍不得耽搁时间，只好敷衍地将他带上。
顾饮想，横竖刘恒钰聪慧，届时若出了事，没准还真能帮着出几个主意。
盛朝的舰队声势浩大，前方以数十艘艨艟开道，便于强袭撞击，后面跟着连片竖旗擂鼓、浩浩汤汤一眼望不到头的威风斗舰，而韩成所在楼船长达四十丈，高三层，其上遍插旗幡与刀枪，船身坚阔，甚至可以在甲板上跑马。
顾饮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战船，在他说明来意后，便被船上两个士兵押进了爵室。临上楼前，顾饮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船上装备的火炮，满脸都是羡艳。
可惜的是，作为顾饮的随从，刘恒钰没能进爵室，他今天早上不小心吃错东西，脸上起了疹，整张脸又红又肿，十分骇人，实在无颜面见韩成，为了不丢他们南州军的脸，刘恒钰只能戴着斗笠，于甲板上静坐等待。
韩成正在爵室中摆弄着弓箭，见顾饮到了，方才倏地转过身来，摘下赤色头盔，张弓搭箭，箭尖直指着的……竟赫然正是顾饮的方向！
韩成果然不负顾饮的“期待”，是个不好相与的。他身上穿的是重甲，手里拿的也是玄铁重弓，扯弦动作却是一派行云流水，丝毫不见费力。
韩成的眼窝深陷，年纪虽然轻，气势却阴戾得像狼一样。
眼下正值深秋，天气一阵冷过一阵。顾饮在进门时被搜了身，卸了甲，浑身上下只着单薄布衣，与身负重甲的韩成相比，整个人都被笼在了阴影里。
须臾间，弓弦已然拉满。
“我知道你。”韩成眯着眼，说：“两年前，向皇帝匿名告发汴梁王养寇为患，拥兵自重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你。”
言罢，只听“铮”的一声响，利箭堪堪擦着顾饮的耳尖飞过，嵌进他身后的墙板。其距离之近，但凡顾饮方才晃动一丁点，就得被射瞎一只眼睛了。
万幸顾饮没躲。
一次下马威不成，韩成眼里反倒带了点笑。他撂下弓箭，几步踱到被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顾饮面前，居高临下自言自语着。
“顾饮是吧？我早就想见你了，方才那一箭是替汴梁王射的。我记着咱俩好像同岁，两年前，若非我腿伤未愈，不便上战场，一定会替汴梁王拦下你的胡言乱语。”
话虽这么说，语气却并不如何厌恶。
顾饮一见他这样，便明白他话里意思了。
一箭之仇不足为道，两名小兵也不能真的把他压住。说话间，顾饮左右一挣，便让身后兵卒跟着踉跄几步，连连向后退去。
“若你当年跟着来了，恐怕不仅不会拦，还要派人在暗中仔细保护我的信使。”顾饮说，同时直起上半身，给韩成看自己怀中露出的降书一角，“既然互相都认识，场面话说完了，来谈点正事。”
顾饮双手被缚在身后，动弹不了。见状，韩成便也不再跟顾饮废话，弯腰亲自去拿。
“……方议改图，便期纳款，骤闻讨伐，实抱惊危。”下一刻，降书在韩成手中展开，不过二十又四的小将军，以拇指指腹徐徐摩挲着绢帛，眼尾余光落在顾饮的脸上。
韩成说：“降书写得挺好，但我不信，因为你顾饮根本就不可能降。两年前平胡决战，你被汴凉王率兵围困在天梯道，满打满算，手里只剩下不到一万兵马，你也没有降。”
闻言，顾饮不着痕迹皱了一下眉。
“是丁荣贵要降，我来传话。”顾饮对韩成说：“丁荣贵是一军主帅，他被你们盛军打怕了，我难道还敢不听他的话？”
听见这话，韩成面无表情地抖了一下降书，问：“你为何不敢？你这个人，就算丁荣贵他们全跑了，你也会坚持和我战死在南州。若非是诈降，你又怎肯跪我？”
“我猜丁荣贵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了解你的性子，你也不知道。否则，他绝不敢放你来向我送降书。”
韩成说着，又绕顾饮转了两圈，眼中颇遗憾，“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原本，丁荣贵派你来，是想以此向我示好，只可惜却适得其反，向我暴露了你们的野心。”
话至此，眼神倏然变得阴鸷。
待重新踱到顾饮身前时，韩成蹲下来，携着满身的肃杀之气，一把扯住顾饮的头发，逼他抬起头。
韩成笑着问：“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布置的？”
注：“方议改图，便期纳款，骤闻讨伐，实抱惊危。”，改自前蜀主王衍降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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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