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赌

顾饮接下了这份差事。为安全,丁荣贵配给他五百死士,言词切切地叮嘱,让他务必要见机行事,一旦苗头不对,即刻就跑。

人很快便散了。出门后,刘恒钰主动找到顾饮,差着半步跟在他身后,蜷着手指虚虚拢在唇前,极轻地闷咳了几声。

刘恒钰柔声解释道:“顾先锋,我并非因为你落我面子,才刻意害你。”

顾饮点头道:“我懂。”

今天这事,若是换做旁人,大约要对刘恒钰恨之入骨,认为刘恒钰是故意针对。但顾饮却明白,刘恒钰所言句句属实,他顾饮的确就是去送降书的最好人选。

因为他不仅凶名在外,骨头还硬。到时就算真出了事,他也不会将丁荣贵的计策,对盛军主帅和盘托出,而是想方设法通知丁荣贵,让其早做准备。

顾饮觉得,无论从哪方面看,刘恒钰都是一个聪明人。

但这并不妨碍刘恒钰是个令他讨厌的人。

无他,刘恒钰的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他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高门贵族。

天色渐晚,月上柳梢。

顾饮本想回屋歇息,明天一早便出发,去见盛军,谁知这刘恒钰竟是个没眼力见的,一直跟着他。

临到门口,顾饮终于不耐烦了,慕然转回身来,比鹰还厉的眼略略眯起,想对刘恒钰下逐客令。

却不想,不等他开口,刘恒钰便抢先问道:“你为何跟着丁荣贵?”

顾饮没想到刘恒钰会这么问他,面上厉色一瞬褪尽,化为茫然。

“他是个好人,他救过我的命。”顾饮回答道。

闻言,刘恒钰却不赞同地摇头,“但他胆小怯懦,气量狭窄。”

听见刘恒钰这样说,顾饮顿时又把眉头皱起来了。

虽说刘恒钰所言属实,但公然于人前诋毁一军主帅,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顾饮道:“你来南州投奔我们,怎么还敢在光天化日下说主帅的不是?”

刘恒钰却听得笑了。

“顾先锋,其实你心里早就这么想了,只因他当年救过你的命,才不停说服自己跟随他,对么?”

刘恒钰这人笑起来没声,也不露齿,干什么都有点端着。他见顾饮沉默不语,便知自己猜对了,眼里笑意免不得更深些。

“丁荣贵目短,贵不过封个侯,他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要找的,是能真正颠覆大盛国的人。”

没来由的,顾饮眼皮一跳。

“那你要找的人是谁?找到了么?”

“找到了,但他现在还有点不识好歹,得仔细打磨。”

“这叫知恩图报。”

“瞎说,这明明是不识好歹。”

顾饮气得胸闷,不想再和刘恒钰说话了。

天下方士都一样,总是神神叨叨,把别人家里流血掉脑袋的事儿,当成自己扬名立万的机会。

顾饮转身要进屋,因为走得急,腰间一个粉色香包掉在地上,被刘恒钰捡起。

这香包很旧了,针脚也粗,藕粉色早被磨得发白,边缘还沾着血。

刘恒钰垂眼打量着它,还不等说话,顾饮就一把将它抢了回去。

“这么紧张,是你心上人绣的?”刘恒钰问。

顾饮起先不回答,憋了好久才道:“是我娘子绣的。”

刘恒钰有些惊讶,“你成亲了?我还以为你们起义军都不爱成家。”

顾饮攥着香包的手有点抖,说:“她那会才十六,跟我刚成过亲就死了。”

那是一个特别冷的冬天,顾饮记得很清楚。

那天晚上,他手足无措掀开女子的红盖头,拉着女子的手说:“我一定对你好,好一辈子。”

娶媳妇是大事,他娘为此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米,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只能吃糠。

他本来也以为,娶了媳妇后,他家的日子就会越过越好。

他想,他浑身有的是力气,可以出去找活儿干,就算再苦再累,也要把家里两个女人照顾妥帖。

可惜他错了。

当天夜里,朝廷忽然派了很多兵马过来,将整座城团团围住,一口咬死他们这里有反贼,限他们在一个时辰之内交人。

朝廷灭不干净到处都是的起义军,有气没处撒,就拿他们这些连饭都吃不饱的老百姓开刀。

交不出人就洗城。朝廷的兵马在他们这里放了把火,映着冲天火光,滚滚热浪将那些玄甲将士的脸,熏烤得个个狰狞扭曲,仿若厉鬼。

玄甲所过之处,女人哭喊尖叫,男人更是命如草芥。他们被挨个捆了绳子穿成串,以反贼身份,送到京城里去和皇帝邀功。

再后来,他的发妻死了,母亲也死了,全都死得衣不蔽体,连口棺材也没有。

他如行尸走肉般被带进了京城,见到了皇帝。

他从一堆瑟瑟发着抖的“俘虏”里撞出来,想拦皇帝的轿辇,告诉皇帝他们不是反贼。

但皇帝不理他,只说他惊了马,下令将他拖出去杖毙,其他人则被送去修城墙了。

皇帝根本就没兴趣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只想有人修城墙。

皇宫里都是好东西,连一条小小的过道都铺满青砖。他被两个白翎卫捂住嘴,一路拖行下去,磨破的手指在青砖上抓出血痕。

十五杖之后,他意识模糊,喉咙干涩,本能地抬起头,隐约看见过道那边走来一个穿龙袍的人。

似乎是皇帝回来了。

皇帝站在他面前,偏头对打他的白翎卫随意吩咐几句,转身就要离开。

咸涩的汗淌进眼睛里,刺得他双眼发疼,他睁眼看不清人脸,也听不见声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活。

他去抓皇帝的衣袍,但是没用。身边的白翎卫像拎小鸡一样,轻易就把他拖拽回去,摁在地上狠狠地打。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咽下喉间的血,奋力抻着脖子望向上方,却只望到一片厚密的黑云。

已经连着下了好多天的雪了,老天爷似乎打定主意,不让他看见太阳。

临到晚上,他是被一张草席裹着丢进乱葬岗里的。也是亏得他命大,竟然没死透。

是丁荣贵路过救了他。

丁荣贵当年还是个赤脚贫农,却肯把仅剩的半个馒头分给他一口,把他从尸体堆里刨了出来,问他,“我没饭吃了,想去参加起义军,你去不去?”

他当时只剩下半口气了,他想:这是老天爷要我反,那就反他娘的!

反正我已经是个被皇帝亲口认下的反贼!

丁荣贵对他有大恩,这些都是刘恒钰不能理解的。结果现在刘恒钰竟然跑过来问他,为什么拼死也要跟着丁荣贵。

-

“报——”

募的,有道焦急的声音传进耳朵里。顾饮被这声音喊回了神,转头看过去。

原来是丁荣贵白天分给他的一个亲兵。

“顾先锋,有人不想跟你去送降书,认为这是必死无疑的事,已经逃跑了。”来人抱拳禀道,神情很局促。

顾饮愣了一下。

“跑了几个?”

“总共跑了十几个,但都抓回来了,只有一个没抓住。”

“那……”

事发突然,正当顾饮想开口吩咐点什么时,身旁的刘恒钰却忽然说道:“既然只少一个人,不如换我跟去。”

瞬间,顾饮用看疯子的眼神看向刘恒钰。

顾饮本以为刘恒钰等不到回答,已经离开了,没想到竟然还在。

而且还上赶着去领这份,让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

“你有病吗?”顾饮不敢置信地高声问道:“你又不是杀人的兵,去了能顶屁用?”

面对质疑,刘恒钰却道:“顾饮,其实我之所以提议让你去,除了你确实合适之外,还有另一层用意。”

“来打个赌吧?三日后,你会发现丁荣贵这个人已经变了,现在的他,不配让你追随。”

月光从错落枝桠间洒下来,在刘恒钰脸上映出斑驳光影。他一双眼隐在暗处,让厚密鸦羽遮住大半,喜怒不露分毫。

顾饮近乎狠厉地看着他。

顾饮说:“你懂个屁。”

虽然丁荣贵如今偏安一隅,再无昔日雄心壮志,顾饮却永远记得,当年对方是怎样单枪匹马,拼死也要背着他从敌军的包围圈里厮杀出去。

“元帅现在只是一时想不开,被打得怕了。”顾饮斥道:“你以为我们以前有多少兵?整整十五万!两年前平胡决战,打掉了我们近十万的兵,自那以后,元帅就说什么也不肯再出南州。”

“你在等他从那场败仗中走出来?”

“是。”

“但他走不出来了!顾饮!”

募的,刘恒钰面上一凛,指着顾饮的鼻子骂道:“丁荣贵就只是丁荣贵,不是巨鹿之战里的楚霸王!”

顾饮当即攥紧了拳,骨节咯吱作响。

“滚开,我不揍书生。”顾饮恨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楚霸王。”

刘恒钰摩梭着拇指指根处,沉着脸看了顾饮半晌,一改方才淡漠模样,眼底有掩不住的怒意。

不过这怒意很快便散了。迎着顾饮恨不能一脚踹死他的瞪视,刘恒钰重又挂上点笑,说:“也罢,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待到三日以后,你终会明白我的苦心。”

说罢,刘恒钰无意再与顾饮消磨,即刻转身离开了。

顾饮烦刘恒钰烦得要死,刘恒钰一走,他连喘气都更畅快些。

天杀的神棍,有才却无德。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将别人近十年的血和泪,诋贬得一文不值!

不过区区一介酸儒,腰背挺得那样板正,一看就没吃过几天苦。一个惯爱拿笔杆子的人,又怎会对他们这些,常年被压在死人堆里的人感同身受?

再者,丁荣贵变成如今这样,少不了有他们这些酸僚在旁边嚼舌根!

待到三日后又怎样?届时,就算他顾饮真的战死沙场,只要丁荣贵得了胜,重新有了兵,丁荣贵就一定还是从前的丁荣贵,有本事带领这支南州的起义军,一举打到大盛王都。

“顾先锋,那五百死士……”

旁边,身戴轻甲的亲兵,还识趣地低着头。

在这一刻,顾饮忽然就有些想叹气。

没有人不怕死,但凡能活下去,没有人愿意去送死。

“传我的话下去,酉时之前,想走的随时都可以走,不必再往回抓了。等酉时一过,给留下的每人发一吊钱,和他们说,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是我顾饮的异姓兄弟。此去,若我顾饮战死谷底,就带他们去掀了阎罗殿,问问那阎王,为何要让朱门命贵,庶民骨贱如狗。”

“但若我有幸活命,我就为每一位死去的兄弟修坟立碑,绝不让他们做那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

顾饮缓缓说着,语气从始至终都很淡,却藏不住其中冲天的杀气。

事到如今,他们这些贱民早已无路可退,除了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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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打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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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
连载中池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