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沙散得到处都是，刘恒钰耐着性子将它们重新聚起，紧接着说：“想打赢，得先投降。”
像是除夕夜里骤然炸开的炮仗，丁荣贵倏地站了起来，屋内嘈杂不休。
刘恒钰是个来路不明的方士，刚到南州没两天，因为懂天文，得以被收在丁荣贵帐下，做个幕僚。
地位虽然挺高，但因其寡言少语的性子，当兵的和念书的都不喜欢他，只拿他当个骗吃骗喝的神棍看待。
更有甚者，私下说他其实就是个骗子，没准压根就不懂天文。
刘恒钰知道大伙背地里是怎么议论他的，但他不生气。
就如此时此刻，眼见丁荣贵怒发冲冠，气得连杯子都摔了，他却还是一副平淡的模样。
沙盘很快被重新摆好。刘恒钰弯腰，拾起丁荣贵摔在他脚边的三块碎瓷，缓缓出言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可以设伏。”
话毕，还不等丁荣贵去看，顾饮当先抻长了脖子。
三块瓷片被分别摆放在三处山涧玄关，每一处的地势都极尽巧妙，人站在上面，便可对崖下景色一览无余。
略显苍白的手指点了点狭窄山谷，画出一个正圆的圈。
“三日后，待大盛的兵马打过来时，只要将他们引进此处，以乱石攻之，再趁机射杀其主帅，则南州之困可解。”
“以乱石？”
“是，三日后有暴雨，我已提前勘测过土质，可以保证设伏之处安全，但山体其他地方大概率会被雨水冲刷得滑坡。届时，只要我们能充分利用敌军不熟悉作战环境的优势，便能将其一网打尽。”
刘恒钰的声音很冷，个子也很高，与满屋穿戴盔甲的将军们相比较起来，也毫不逊色。
众目睽睽之下，刘恒钰执盏倾倒，放任早已凉透了的茶水瞬间冲垮沙山，把平日鸟语花香的一处山谷，垒成大盛十万将士的坟场。
“先头部队一败，大盛必定军心溃散。而薛勇那厮见我方得胜，亦会着急来分一杯羹，真到了那时，他就是对外做样子，也定会派兵来支援我们。”
刘恒钰说着，忽然抬头看了顾饮一眼。
“八万再加五万，届时就是十三万对上二十万，一方是乘胜追击，另一方却是一盘散沙，我军借着天险地势，再有顾先锋这样的悍将坐镇，倒也不是全无胜算的。”
刘恒钰的眸子幽黑，仿佛一团化不开的墨。顾饮被他看了一眼，竟无端生出些寒意来。
数万人的身家性命，却被刘恒钰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这样的人，怎会不可怕。
倒是丁荣贵在听了刘恒钰的建议之后，双眼倏然一亮。
“先生怎知三日后有雨？”丁荣贵一改先前对刘恒钰的轻慢态度，满脸殷勤地问：“先生确定那雨会大到冲垮山体么？”
刘恒钰点了点头，眼神依旧黏在顾饮身上，许久不曾移开。
想来，大约因为顾饮是这个屋子里，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坚持要战的人。
顾饮被刘恒钰看得浑身不自在，不觉把脸转向一旁。只是刚转过去没多久，又觉得堂堂先锋官不能输给一只笔杆子，于是再把脸转回来，佯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和刘恒钰对视。
其实从某种角度说来，顾饮和刘恒钰想的差不多，顾饮只是没刘恒钰想的周全，不知道三天后会下雨，所以才低估了他们此次伏击的胜算。
桌案最前头，丁荣贵得了肯定答复，大喜过望，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却被顾饮出言打断。
顾饮问：“刘先生，并非我有意为难你，但若三日后天气晴朗，又当如何？”
刘恒钰笑道：“那我提头来见。”
一听这话，顾饮顿时就乐了。
“真是笑话！天公之事岂由人定？我虽敬你胆大敢战，但若到时没下雨，我军的胜算就又得大大减少……”
“顾先锋这话说得有趣，就算没雨，你难道就不打了吗？”
顾饮立马就被怼得闭了嘴。
真是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幕僚，虽学识渊博，却实在很不讨喜。
“先生此计妙哉，可用，但我仍有一事不明。”
半晌，丁荣贵身后站着的王厉王副将，忽然皱着眉问道：“天下人皆知，他们大盛最厉害的便是水军，先生又凭何认为，他们会放弃引我们去水路作战，转而上岸被我们算计？”
这话说得有理，主帅丁荣贵亦跟着皱眉。
不料，刘恒钰却像是早料到了王厉会这么问他，抬手指着顾饮，说：“所以我刚刚才说，我们得投降。”
“派南州最骁勇善战的顾先锋带人到他们大盛军中去，向他们的主帅献上降书。到时我们五万人投降给他们十万人，再加上他们手里还攥着我方最勇武的顾先锋，一定不会起疑。”
“毕竟若是诈降的话，我们一定会把能征善战的顾先锋留下来设伏，而不是派他去送降书。”
再屈指点在一条羊肠小道上，眸底晦暗不明。
刘恒钰说：“南州是块肥到流油的肉，没有人不馋。只要到时顾先锋能把敌军骗上岸来，接受我们的诈降，这场仗，我们就有八成把握能打赢。”
刘恒钰在说这些时，脸上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连嘴角的幅度都不大变化，看着就像是个没喜怒哀乐的怪人，和屋里这些为了吃饭活命，被迫逼上梁山的莽汉们全然不同。
尽管穿的衣服都打补丁了，刘恒钰周身却带贵气。
也正是这点掩不住的贵气，让刘恒钰在他身边这群五大三粗的义士好汉里，格格不入，更让顾饮对他始终喜欢不起来——就算在场十几个人里，只有刘恒钰看好顾饮留下死战的想法。
那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是——
别人是出来拼命的，他刘恒钰却是出来冷眼旁观别人拼命的。
但因这计谋确实可行，众人不免纷纷转头看向顾饮。
丁荣贵更是拍着胸脯保证道：“新丰，你若愿意接下这趟危险的差事，我丁荣贵便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你能把敌军尽数带进谷底，我一定立刻就去接应你，引你上山。”
在这一刻，面对着顾饮，丁荣贵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和蔼，估计也是因为心里门清，知道降书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送出去的。
而且，就算真的送出去了，敌军也跟着进来了。他们两方将士都是身经百战的滚刀肉，一旦进了谷，看见山谷周围的险要地势，反应过来上了当，一定会迁怒于顾饮。
“所以新丰，为了咱南州的安宁，你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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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