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钰缓步往前走,顾饮连忙跟上。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刘恒钰身上的布衣变成铠甲,听见沙场上日夜不休的猎猎狂风。
半晌,雪地里的鬼火渐渐熄灭,刘恒钰走近人群,听方才那女人惊呼道:“你们快来看!这底下埋着东西呢!”
话音刚落,人群瞬间炸锅。
有人从附近的农户家中借来长锹,奋力往下挖,很快便挖出了三尺高,一尺宽的龙纹碑。
而当石碑被整个搬出之后,燕冷月屏退左右,弯腰上前查看,却见其上刻有一条九爪盘龙,龙爪中又嵌遗玉珠,其中有五颗珠子色浅味香,内里包有药材,余下四颗色红如血,竟是最上等的红珀。
顾饮这时也跟上来,见状,转头看向刘恒钰。
趁没人注意到他俩,刘恒钰抬手拢唇,偏头对顾饮小声说:“假的,除去那四颗红珀之外,其他都是松香,时间太紧,纪三找不到刚好包着合适药材的珠子。”
顾饮愣住片刻,说:“那药材……”
刘恒钰将声音压得更低了,说:“既然是天意,方子就得给的隐晦些,我看过东川大夫们研究的药方,就差这五味药。”
闻言,顾饮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以松香伪造遗玉的方法,顾饮幼时也曾听过些。
据传,只要将上等松香加热融化,掌握好火候,便能伪造出一颗剔透晶莹的遗玉珠,偶尔碰到手艺上等的师傅,还可将其做到天衣无缝,让人辨不出真伪。
半个时辰后,五颗珠子均被燕冷月命人取下,装盒送回镇国公主府,请府中医者仔细研究。至于剩下四颗,则被几名好事者徒手抠下,来回看了个遍。
顾饮挤在人群中,眼睁睁看着木盒被送回去,心里有些急,忙转身对刘恒钰说:“松香和遗玉可差远了,松香最怕高温,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无妨,好歹是神迹,他们不敢化开它的,化开要降天罚。”刘恒钰说:“药材包在珠子里,不打开也能看清是什么。”
然而,还不等刘恒钰把话说完,便听一人扬声喊:“咦?这珠子上还刻了四个字呢!”
话毕,另有三人附和道:“是!是有字!我们手上这几颗也有!”
紧接着,四颗红珀被按照龙爪的前后顺序,依次在地上排开,大家伙儿纷纷蹲下,见那上面刻的竟然是——苍天已死,以德配天,吉时不起,必有灾殃。
苍天已死,以德配天!
吉时不起,必有灾殃!
“……”
霎时,万籁俱寂。
这其中,就属燕冷月最受惊吓,她慌忙伸手,欲将四颗红珀捡起,却听身后已逐渐有了些窃窃私语。
有人说:“以德配天,以德配天……这听起来怎么很耳熟?”
还有人说:“我知道,这是圣天教的教义,我二叔就信圣天教,整天都神神叨叨的。”
另有人说:“是那个总在路边开粥棚施粥的圣天教吗?”
边说边拿眼尾余光瞥燕冷月,小心翼翼观察着燕冷月的脸色。
“我听说过它,它是邪/教,朝廷不许咱信,信了就得蹲大狱。”那人小声说。
顾饮循声望过去,见说话的是个白面书生,穿一身青衫,面颊瘦得凹陷,双眼却炯炯有神。
那书生还说:“张伯,长公主还在这,咱别提它了。”
书生对面,一佝偻老者吹胡子瞪眼,说:“怎么就不能提了?有啥不能提?朝廷不让咱提就不提,朝廷给咱米了吗?反正我这把老骨头是靠圣天教的粥活下来,我不光要提,还要大声提!”
说着,竟面向燕冷月下了跪,颤着声音道:“长公主,请容老朽一言,单看今晚这阵仗,这场瘟疫,恐怕就是上天给咱东川的警示!”
一阵风吹过,顾饮搓着自己冰凉的指尖,心中百感交集。
刘恒钰就站在他身旁,始终没再开口。
万事俱备,军队中混着赵全手底下那些人,百姓中混着圣天教教徒,该铺垫的都铺垫好了,根本用不着他说话。
果不其然,在那老者跪下后不久,在场大半百姓竟也跟着他长跪不起,大家恭恭敬敬对燕冷月叩首,齐声说:“求长公主三思,求长公主三思!”
燕冷月一时无言,连忙快步走上前去,伸手虚虚扶住那老者,问:“张里长,你这是何意?你年逾花甲,不必拜我。”
谁知那老者却近乎执拗地不肯起身,只道:“长公主,不瞒您说,其实我家老婆子就信圣天教。”
“我家老婆子信了两年圣天教,昨天悄悄跟我说,其实这场瘟疫,全是因为圣天老祖不喜欢当今天子,才施法降给咱的。”那老者抹着眼泪说:“除此之外,我家老婆子还说……她说咱东川有贵人,只要咱顺应天意找到贵人,这病就还能治,可是如果、如果咱继续逆来顺受,就算治好了这病,东川也会有新的灾祸。”
说着,竟是涕泪纵横,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燕冷月沉默许久,双手已在微微地发抖了。
燕冷月皱眉问:“里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连你也要逼我吗?”
“苍天已死,以德配天,吉时不起,必有灾殃。”老者再向前叩首,将整张脸都埋进臂弯,哭着说:“长公主,我不敢逼您,但这是天意,人哪能倔得过天?”
“什么狗屁天意!”燕冷月冷声说:“张里长,我明白你们的心思了,你家里有人信圣天教这事,我可以不计较,但我燕冷月平日待你们也不薄,你们怎可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怎可逼我举反旗!这明明就都是假的,睁大你们的眼好好看看,全都是假的!”
燕冷月把话说得那样急,顾饮听得一怔,怕燕冷月拆穿他和刘恒钰,正要再开口,却听那老者忽然长长叹了声气。
“我的长公主啊。”那老者蜷缩着伏在地上,慢吞吞地说:“您知道吗?前年我死了孙子,活活饿死的,去年我又死了儿媳,腊月里冻死的,这些年,咱们都过得很不容易。”
话说一半,倏地伸出枯树枝一般的手,死命攥住燕冷月小腿,眼中盛满癫狂。
他边哭边笑,扯着沙哑的嗓子冲燕冷月大喊:“苍天已死,以德配天!我管它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要它真能治好我家老婆子的病,它就是我的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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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