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冷月当先问:“是病了吗?看着脸色不大好。”
顾饮摇头。
他眼前的虚影越来越多,只觉头重脚轻。
他实在想不通。
今天,他只和刘恒钰面对面吃了那顿饭,其余吃食一概没碰,怎么刘恒钰没事,偏他中招了。
但眼下事急从权,并非计较这个的时候。
“我……我好像见鬼了。”顾饮皱眉道。
顾饮转头看刘恒钰,仿若置身仙境,眼前蒙着层氤氲旖旎的雾。
刘恒钰也站在雾里看他,屯着袖,两颗眼珠亮晶晶的,一闪一闪,好似碎星。
药物作用之下,顾饮逐渐分不清真假,他身边似乎正围着许多人,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燕冷月没听懂顾饮话里含义,只好再问:“什么鬼?”
闻言,顾饮愣住一下,低头呆呆盯着飘在他身边的几只青皮鬼。
“我不知道,反正挺丑的。”顾饮说:“秃头,青皮,长牙,独眼,还有六根脚趾,丑得让人吃不下饭。”
顾饮说得有鼻子有眼,在场听了,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许久的沉寂。
半晌,人群中有个穿青衫的书生说:“那是挺丑的,都没什么人样了。”
在那书生身旁,很快便有人跟着道:“没准真不是人,不然你我为什么看不见?”
赵全适时添油加醋,大声嚷道:“我想起来了,那怪人在梦中对我说,这里有人受了天命,能开天眼!”
话音未落,激起议论纷纷。
有人说:“诸如此等怪力乱神之事,绝不可信!依我看,都是他们在故弄玄虚。”
还有人说:“唉,你这话说得就不对,赵小兄弟前几日病得有多重,咱可都亲眼看见了,棺材还是我亲手下的,气儿都没了,但他现在又实实在在的活了,他说的话,总不可能有假。”
“……”
说话间,几十张嘴在争,顾饮却在怔怔地看。
刘恒钰的药太厉害,顾饮压根就转不动脑子。他至今还在神游,连听别人说话也慢了半拍,更别提捋顺他们到底在争什么。
又过了片刻,燕冷月终于不耐烦地扣桌,眉间隐有怒意。
就在昨天晚上,她的儿子方昶也染了病,一直高烧不退,水都喝不下。
燕冷月说:“全都给我住口,听他说。”
话毕再转头,对顾饮放软语气,问:“旁的先不提,顾新丰,你如今只管告诉我,哪里能救命?”
顾饮把燕冷月的话听了个囫囵,本能说:“他告诉我,去城东。”
顾饮口中的这个“他”,原本是指刘恒钰,可因着他方才的失态,旁人便都想当然以为,他说的该是那只青皮鬼,于是吵闹声四起。
一片混乱中,唯独燕冷月神色一僵,不着痕迹瞥了刘恒钰一眼。
和这些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不同,其实早在赵全“死而复生”,被大伙簇拥着,重新出现在镇国公主府中时,燕冷月便已隐隐感觉到蹊跷。
尤其是在听见赵全说:赵全是被仙人所救,而那仙人还给赵全托了梦,让他病好后就来公主府,向她言明东川住着贵人一事。
话说得好听,但世上哪有那么多贵人。
换言之,多年来的姑侄情分,让燕冷月下意识便认为,这肯定是刘恒钰在偷着耍手段。
可她没证据,也摸不准自己侄子的心思。
一则赵全不过是个从南州来的难民,为人沉默寡言,老实本分,平日对她颇多感激,没道理上赶着帮刘恒钰做事。二则顾饮又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就算想配合刘恒钰,不到生死关头,也绝说不出这般顺畅的谎话。
更何况,她今日派人请顾饮与刘恒钰来,为着保险,事先并未告知他们缘因何事,就算眼下放他二人进了府,她也依旧没做说明。
但……顾饮方才的所言所行,竟全不似作伪。
换句话说,顾饮这疯病犯得十分及时,恰好赶在赵全直言“贵人会开天眼”之前,让燕冷月在怀疑之余,又不得不在心中对此生出几分敬畏来,甚至开始摇摆不定。
良久,燕冷月终于起身,斟酌着下令,说:“来人,去城东。”
东川疫症闹了太久,总得想办法治。
莫说此事真假难辨,就算确是刘恒钰搞的鬼,只要有药方,只要能救百姓,救昶儿,她也情愿上这个当。
-
去城东的途中,顾饮指了路,便与刘恒钰一起退到大部队最后,趁着周遭人声嘈杂,小声咬耳朵。
赵全是早被埋下的一步棋,表面养马,看似与顾饮、刘恒钰毫无关联,实际没少在东川军中攒火,煽动那些吃不饱军饷的兵。
是以,顾饮并不担心燕冷月会看穿赵全。
再者说,比起跟赵全打配合,顾饮这会明显更想知道自己中了什么药。
天寒地冻,明月当空。
跟着燕冷月去城东的人很多,乌乌泱泱望不到头。顾饮在队伍里缓了两步,逮着机会就向左歪头,言简意赅,问:“……鱼汤?”
话音刚落,倏地吹来一阵风,种在道路两旁的树簌簌弯腰,散落满地白花。
刘恒钰抖了抖沾在袖子上的雪,连眼皮也不抬,点头道:“嗯。”
顾饮很郁闷,眼前小鬼乱转。
顾饮说:“你怎么没事?”
刘恒钰摸了摸鼻尖,理所应当地说:“因为我吃过解药了,我还问你要不要吃,结果你不要。”
顾饮当即吃了一惊。
“什么?”顾饮近乎茫然地问:“你何时给过我解药?”
刘恒钰这才转头瞥了顾饮一眼,小声对他说:“牛乳糖啊。”
顿了顿,又再补充道:“我还不知道你吗?身体好,多吃两口**药不碍事。但话又说回来,其实你这人很有警惕心,也很聪明,我若不问你,你就得来问我了。”
顾饮:“……”毛病。
居然是这样。
“行,我知道了。”顾饮说,语气仍然不解,“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和我直说就好了,我自己会吃,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徒增烦恼。”
刘恒钰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沾满碎雪的鞋尖,说:“太直白就不好玩了,我这是一箭双雕呢,既喂你吃了药,又教你防人之心不可无,让你明白往后即便是我,也不可轻信。”
顾饮听得牙根都酸了。
“……你太客气了,老实说,就因为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才不敢信。”顾饮真情实感地说。
刘恒钰压着嗓低笑,说:“好吧,主要是因为逗你很有趣。”
顾饮:“……”
“快走吧。”刘恒钰无意再与顾饮争执,说:“前面还有好戏呢,大家都能看得见的那种。”
顾饮却笑不出来,只说:“你别高兴的太早,刚刚长公主对我将信将疑,恐怕已猜到几分。”
刘恒钰摇了摇头,说:“怕什么,本也不是演给她看的,反正‘神迹’这种事,只要让百姓和当兵的信了就行。”
正说着,队伍前方忽然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
那尖叫来得突然,顾饮被吓了一跳,连忙拨开人群,快步跑到最前面,却见脚下竟烧起了火。
因着这诡异火焰,没踝积雪融化,青碧色的焰苗自发往前蔓延,最终消失在长街拐角处。寒风凛冽,却怎么都吹不灭它。
刘恒钰也跟着挤过来,袍袖圆鼓。
但这还没完,光有鬼火还算不上好戏。众目睽睽之下,一条青色长龙自火焰中拔地而起,迎面向顾饮飞来。
一时间,顾饮僵在原地没躲,任由那“火龙”围着他转了几圈,再瞬间消散。
顿时,顾饮脸皮都麻了。
有“神迹”降世,顾饮身后的百姓们两眼放光,全都拔腿往火焰尽头跑,留顾饮在寒风中默默无言。
是在过了很久之后,顾饮才稍稍回神,转头问刘恒钰:“……真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懂修仙问道啊?”
刘恒钰神情冷淡,抬眼望向那些被他骗了的可怜人,轻声说:“要是真有能听得见祷告的神仙,他们就不必活得这么辛苦了。”
话毕敛了眸,叹气。
“江湖技俩,不过就是些彩门的戏法。”刘恒钰说:“靠天绝门户,靠祖宗活不长,万事还得靠自己去抢,去争。人生在世,苍天既已不仁,那就把天捅个窟窿出来,教它仁字怎么写。”
关于刘恒钰话中提到的彩门:
这段不是我乱写,是改自旧时四大江湖中的“风、火、雀、要”四种骗术派系,其中的火,就是靠骗人配药炼金敛财,里面的骗子多出于“彩门”,也就是古代变戏法的行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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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