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尽头是条宽阔的街道,那轿夫从长街拐角跑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原本涨威风的长棍变成拐杖,往前蹭得极慢,又因为怕刘恒钰和顾饮上马跑了,口中呼喝不止。
顾饮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没忍住喃喃自语道:“完了,闯祸了。”
刘恒钰也说:“得去看看。”
顾饮对这些当官的一向没好感,皱着眉问:“你认得陆远通?”
“倒没见上面,但听公主提起过。”刘恒钰斟酌着回答:“听说原本是在京中做尚书的,性子太直得罪人了,二十多年来一直被贬,且越贬越远,若非有公主开口要人,他这会大约正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当知县。”
顾饮吃了一惊,说:“听起来,他该是个好官。”
刘恒钰不置可否,说:“陆远通年逾花甲,腿脚不便,很快就要致仕,能让他冒雪赶来的事情不多,所以得去看。”
闻言,顾饮心下明了,他点一点头,走回去牵了垂头丧气的照夜,与刘恒钰一前一后迎上去,殷切扶住那提棍的轿夫。
轿夫没料到这两人会不跑,顿时有些懵,紧接着就是臊红了一张脸,也不好再骂什么了。
轿夫说:“原是二位贵客的马,方才风雪太大,没看清,多有得罪了。”
刘恒钰一手牵马,一手扶人,转头冲顾饮使了个眼色。
“哪的话,是我家小畜生唐突了大人,您也是关心则乱。”刘恒钰笑着说。
顾饮也跟着道歉,说:“实在对不住,大人他伤到哪里了么?”
刘恒钰和顾饮认错态度好,又是公主府里的客人,反倒弄得轿夫挺为难,徐徐搓着手说:“人倒没受伤,只是撞坏了轿子,不好再往前走了。”
说着,还拿眼尾余光瞄了眼顾饮身后的照夜。
见轿夫看自己的马,不待对方开口,刘恒钰便善解人意地提议,“明白,陆大人远道而来,想必有要事,眼下是我们两个闯了祸,撞坏了大人的轿子,自然就该担负起送大人去公主府的重任,大人若不嫌弃,可用我的马。”
刘恒钰这话可谓是十分懂事,轿夫听得笑逐颜开,当下就不皱眉了,说:“大人年迈,恐怕经不起颠簸。”
刘恒钰再点头,索性弯腰向这轿夫作了一揖,满脸歉然道:“都怪我二人不好,如此,我这就去接陆大人上马,您尽管放一百一千个心,由我在前牵着,不用陆大人自己驭马,也断断摔不着他老人家。”
刘恒钰话音未落,轿夫已是目露赞赏,面上哪还有半点戾气了?
顾饮站在旁边,目怔口呆。
直到这会,顾饮才不得不承认,刘恒钰这人,确实有些变脸的功夫在身上。
明明方才还一脸纨绔样,满嘴昏话地诈他,怎么转眼就变成了个谦和有礼的翩翩公子,还顺理成章和陆远通搭上了线?
就离谱。
顾饮这么想着,下意识就转头睨了刘恒钰一眼。
刘恒钰样貌极出挑,皮相好,骨相也好,即使年近而立,脸上也没挂一点多余的肉,最漂亮的便属那双含情目,里面常年盛着春水,一笑起来就是波光潋滟,大约盯着块木头桩子都能显得他情深似海,毫不客气地讲,简直比新亭县的梨园行首都好看。
这样的一张脸,若非身手确实了得,任谁见着了,恐怕都得把他当成个风流雅士,浪荡才子看,根本想象不出他在马背上是什么样。
「再往前倒十年,我是个纨绔,且是勾栏瓦舍都逛遍了的那种。」
鬼使神差的,顾饮想起刘恒钰凑在他耳朵边上说的这句话,没忍住乐出点声。
不为别的,再往前倒十年,刘恒钰才刚满十八,顶着这张美人皮去逛瓦舍,嘴又甜,兜里又有钱,也不晓得到底是谁嫖了谁。
想来,先帝生前猜忌汴凉王府,一直防着刘恒钰,刘恒钰为了不惹祸上身,平时肯定是怎么草包怎么过。是以……顾饮这会只要一想到刘恒钰以前逛窑子,那些哥儿啊姐儿的,多半都会像蜜蜂见了花儿似的,成群扑上来,心里就止不住想笑。
不过这话可不敢对刘恒钰说,太伤人了。
晃神的功夫,已经被刘恒钰屈肘撞了一下。顾饮怔愣着转头,听刘恒钰说:“做什么梦呢?回魂了,快跟我一起去接陆大人。”
四目相对,顾饮莫名感到了一阵心猿意马,轻声说:“哦。”
不知怎么的,好胜心倏地就散了。
天色越发暗了,雪反倒渐渐小了些。顾饮眼观鼻鼻观心,闷不吭声跟在刘恒钰身后,听刘恒钰温声问那轿夫,“究竟是什么急事,还要辛苦陆大人冒雪赶来?现在临近除夕,路又难行,就不能稍微晚上个两三天?”
轿夫也很愁,他因着对刘恒钰印象挺好,说话也没隐瞒,叹气道:“晚不了了,顺安知县前阵子派人来报,说顺安县那边出疫症了,已经死了两个,大人今天之所以说什么都要来找长公主,就是想问她赈灾款的事。”
顿了顿,再叹声气。
“顺安县的雪最大,受灾也最重,那边搭粥棚修房屋,哪样不要钱?现在又倒霉催的闹出了疫症。唉,贵客啊,我现下看你投缘,就在这悄悄跟你说句实话吧,上面要是再不拨银子给我们,咱们大家就都别活了。”
疫症……
疫症!
顾饮募然抬头,却见刘恒钰也是满脸的惊诧。
几个人就快走到长街拐角了,那轿夫还在絮絮叨叨,皱着眉自言自语,说:“乱吧,就都可劲乱吧,反正来年连税款也收不齐,还不如两腿一蹬,死了算了,下辈子没准还能投个富贵好胎。”
顾饮没动,一瞬不瞬地盯着刘恒钰。
半晌,等那轿夫当先转过了拐角,刘恒钰方才回头,压着嗓子极迅速地对顾饮说:“……此非我所为。”
能让人发烧腹泻的怪药还没来得及下,人就先死了两个。透过刘恒钰紧皱着的眉心,顾饮能看出来,这显然也已超出了刘恒钰的预料。
只不知……时间掐得这样巧,到底是真的天灾,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