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疾话音未落,桌子底下,顾饮与刘恒钰异口同声:“低头!”
方无疾被吓了一跳,紧接着是愕然。
方无疾哈哈笑着问:“……你俩这是在干啥?”
顾饮脸皮紧绷,意简言赅,“打架!”
刘恒钰倒是没回答,但也没松手。
闹到最后,还是方无疾小心翼翼地蹲下,歪着脑袋啧啧有声,说:“顾饮,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怀璋只在跟你一起的时候,才有那么两三分从前的模样。”
顾饮力道不松,红着脖子冷冷哼一声,说:“那他以前真招人烦。”
方无疾深以为然地点头,却因怕受牵连,不敢再拱火。
半晌,方无疾好不容易才劝住了架,一手一个,把两人从桌子底下拎出来,连声催促道:“快走快走,别让公主等得太久,公主有话要对你俩说。”
半个时辰后,顾饮跟着方无疾来到公主府,进了香兰殿。
进殿之后,顾饮环顾四周,发现其中陈设果真如刘恒钰所言,并不如何骄奢。
殿中食客也很少,像是不宴外人。其中,燕冷月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在她右手侧,还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儿正抱膝蜷着,看模样,至多不过三四岁。
见顾饮和刘恒钰来了,燕冷月本想起身去迎,无奈被小奶娃儿死命扯住衣袖,动作不开,最终只得皱着眉笑两声,抬手招呼道:“怀璋,还有新丰,你俩都别站着了,快坐吧。”
顾饮鲜少参加宴饮,此刻被燕冷月喊得老大不自在,下意识转头看了刘恒钰一眼,却见对方毫不客气,两三步就走到案前入了席,脸拉得比驴还长。
看见刘恒钰这样,燕冷月明显有些愣。她把方无疾喊到身边,拢指遮住两片薄唇,低声问:“这是怎么了?”
方无疾见怪不怪地耸肩,说:“闹脾气呢,幼稚。”
燕冷月斜着眼,目光在顾饮和刘恒钰身上来回梭巡,嘴角一抽,“又打起来啦?”
方无疾翻了个很含蓄的白眼,连连点头道:“可不,他这阵子少说也得年轻个十岁。”
燕冷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说:“闹点好,闹点有生气儿,免得再像那晚似的,那晚我都不敢认。”
还不等燕冷月把话说完,“啪”的一声,刘恒钰随手将银筷扔在瓷碟,解了皮裘大氅,说:“两位,我还在这呢。”
闻言,燕冷月有些尴尬,她看左看右看顾饮,扶额轻咳两声。
燕冷月没再搭理刘恒钰,转头对顾饮说:“你也快坐,别客气,就和在自己家里一样。”
顾饮抱拳还过礼,这才走到刘恒钰旁边坐下。
待大伙都入座,燕冷月终于吩咐仆从上菜。菜品也不多,在座的每人有一道脍炙,一盘瓜果,一壶烫酒,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作为主人,燕冷月当先倒满一杯,举盏说:“来,让我们一起庆新年……”
刘恒钰打断她,说:“慢着,先不饮酒。”
燕冷月没想到刘恒钰会不给她这个面子,顿时眼睛一瞪,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着。
“不饮酒,那干什么?”燕冷月问。
一片烤肉下肚,刘恒钰的脸色好看不少,面上重又变得波澜不惊。他与顾饮对视一眼,开门见山道:“永康说公主有事找我们。”
燕冷月啊了一声,悻悻把酒杯放下了,试探着问顾饮:“对,对,是有事找你们。听大夫说,新丰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骑马射箭了,新丰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到哪去?可有做什么计划?”
燕冷月就是这么个性子,风风火火的,说话从不会拐弯。
燕冷月问得这样直白,顾饮怔住片刻,误会燕冷月这是在下逐客令,连忙起身抱拳,真心实意地感激道:“有劳公主还想着,伤确实好了,明天就走,绝不给公主添乱。”
顾饮一边说,刘恒钰一边在桌子底下砸了他一拳。
刘恒钰插话道:“走什么?你这伤分明就还没好全,东川容不下你了?”
边说边向燕冷月使眼色,让她赶快住口,却见燕冷月竟也跟着愣了一下,茫然道:“是啊,谁让你走了?”
言罢,燕冷月方才琢磨过来,自己刚刚问的大约有点急,忙哂笑着找补道:“我的意思是,你年纪轻轻却整天跟叛军厮混,总归不太好,你这样,一不当心就是掉脑袋的罪过。”
顿了顿,倾身再向前,语重心长地继续劝,“不管怎么说,新丰,你如今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理应看开些。我想你以后如果没打算,不如就留在这,由我代你上书一封,签了那降表,从此高床软枕,也好睡个安稳觉。”
顾饮不敢置信地抬眼,说:“公主,你让我投降?”
说话间,不等燕冷月点头,方无疾首先连声咳嗽起来。
燕冷月不耐烦听方无疾咳嗽,索性抬掌起来,就要去摁方无疾的后脑勺,却被后者眼疾手快地屈肘架住。
方无疾很无奈,他委委屈屈地低头,拿眼尾余光瞄着燕冷月,埋怨道:“干什么又打我?”
燕冷月改摁为拍,“啪”一下打到方无疾脑门上,斥道:“咳咳咳,整天就知道咳,我说错了吗?难道当叛贼是什么好事?也就是他运气好,遇上了我,否则脑袋早就被挂在了城墙上,让枭啄烂了!”
方无疾有口难言,有理也不敢说,愁得像个小媳妇。
下首座,顾饮正要严词拒绝,却被刘恒钰悄悄扯了下衣角。
顾饮顺势低头,见刘恒钰一手支颌,张口无声地对他说:先答应。
重点不是“答应”,而是“先”。
毕竟没有人比顾饮更明白,刘恒钰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大盛朝了。
顾饮眼珠稍错,见刘恒钰脸色转好,又有南州的例子在前,竟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并未多问什么。
尽管他其实不知道,刘恒钰为何要他这么做。
然而,等顾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正想再问,却听刘恒钰转头对燕冷月说:“公主,留下可以,但降表先别急着签,也别把他住在这的消息漏出去,不见投名状,贸然签下也是被怀疑。”
燕冷月一看有戏,忙对顾饮说:“是,是,都怪我考虑不周到,此事有我想办法,你且安心住下,让我代你父亲照顾你。”
说着再看向刘恒钰,皱眉劝道:“还有你,你也老实住下,回头等我找个机会,去同皇帝说一说,探探他的口风,尽快送你回明都。”
燕冷月虽飒爽,却对燕氏近乎愚忠,开口闭口全是血浓于水,刘恒钰早便知道这一点。
但刘恒钰没接她的话,反而沉寂片刻,忽然问:“公主,这雪下几天了?”
顾饮一听刘恒钰说雪,就猜到这人又要当神棍,横竖是别人家的家宴,他也插不上话,便坐下闷不吭声地喝酒去了。
另一边,燕冷月直觉有鬼,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只好被刘恒钰牵着鼻子跑,在不知不觉中转了话风,斟酌着答道:“好像有两天了。”
方无疾跟着附和,说:“真是好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呢。”
刘恒钰摇头说:“但足足下了两天的大雪,就不是瑞雪了。”
方无疾一愣,反问:“你什么意思?”
刘恒钰转头再看了顾饮一眼,说:“方才我们赶来时,积雪已经过膝,最深处甚至能埋人。这般大的雪,要是明天还不停,就是雪灾了。”
方无疾左右看了看,说:“这还用你说?我和公主又不傻,我们已经吩咐下去,等大雪一停,就把官道垫上土,也给百姓发去了御寒的棉衣,还向朝廷上书,问了赈灾款,决计不会耽误明年的播种。”
方无疾在说这些时,燕冷月却是难得的神情凝重,脸色黑似锅底,就连她身边小娃儿奶声奶气地喊她,她也没管。
一阵诡异的寂静。
半晌,燕冷月盯着刘恒钰,说:“好小子,原来你在这等着我呢。”
再转身面对方无疾,冷声说:“别再提什么赈灾款了,恐怕拿不到。”
方无疾不解皱眉,顺势抱起哭闹不止的小奶娃儿,说:“朝廷拨款赈灾,天经地义,怎会拿不到?再说你可是镇国长公主,谁敢不给你几分薄面?”
燕冷月扯扯嘴角,冷笑道:“听说皇帝今年秋天封了个国师,现下正忙着建仙泽殿,哪有钱拨给东川?”
方无疾噎住一下,敛了眸,偏头小声哄着娃娃,说:“……不哭,不哭,昶儿不哭,有阿爹在呢。”
燕冷月极不耐地饮尽杯中酒。
偏刘恒钰还要像个火折子似的,继续拱她的火,气定神闲地对她说:“公主,你总不让我和叛军搅合在一起,但我不劝你,你也别在这件事上劝我。你自己去看,你只管睁开眼睛去看,去看我为什么不想回明都,为什么不想再拿大盛的虎符。你若还念着一点姑侄情分,就让我姓刘。”
燕冷月迟疑着,说:“皇帝……皇帝是不对,但东川还有我,我还没死呢,就是没有朝廷的赈灾款,我也能想出别的办法。想当年,父皇力排众议,封我做了镇国长公主,将东川的兵权交给我,我镇不住国,就总得替父皇镇住东川,让东川百姓过得好些,不让他们再被卷进战乱之中。你这小子,若再执意不肯回头,就是在逼我与你兵戈相向。”
刘恒钰笑了笑,没说话。
倒是顾饮。顾饮一改往日针锋相对,颇爱怜地给刘恒钰倒了杯酒,附耳对刘恒钰小声说:“喂,刘恒钰,你当初劝我那会,心里肯定很怒其不争,恨不得直接给我一棒子吧。”
“虽然你这每次说话只肯说一半的性子,真的很招人烦,但是……喏,赔罪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