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穆衾宁愿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也不能冒险把它说出来。如今得知贺太后已死,她又不在鹰域,儿子已经度过重重劫难重掌北疆天下,穆衾已经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孩子,是你提醒了本宫,如今东宫不在了,也是时候让夜儿认祖归宗了。”西太后看向赵云澜,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东西,她拍了拍赵云澜的手说:“如果,沈夫人愿意承认夜儿的话。”
赵云澜:“方才您说,当年的事,从未说与第三人听,云澜想问:第二个人是谁?”
听到赵云澜的问话,西太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流露出了些许的不安,随后又平静下来,继续说道:“我得到沈进去世的消息时,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佛堂哭了许久,谁也没见。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为了封漓驾崩伤神,其实我心中惦记的、在意的人只有沈进。”
西太后告诉赵云澜,在封漓病危的那几日,他便立下遗召,让儿子封泽承袭鹰王之位,这就意味着封泽必须完成封漓未完成的使命,他必然会带着狼鹰军重踏燕尾坡战场。一旦与沈巍兵戎相见,生死就只能由命了。
穆衾害怕这样的事发生,便连夜写了一封信交给亲信侍卫,让他务必送到燕州沈府,亲手把信交给沈夫人。
在信中,穆衾坦白自己在侯府时对沈进下过迷药,还怀上了他的孩子,而那个孩子会是北疆未来的鹰王。她阻止不了儿子登基,更阻止不了他踏上燕尾坡战场。穆衾不求沈夫人能原谅自己,她只求:如果有一天沈家的孩子在战场上遇到封泽,能念及那一丝相连的血脉,不要伤他性命。
“侍卫告诉我,信他送到了,但不知沈夫人是否信我所言。”说到此处,西太后的眼神落寞了许多,她叹息了一声,淡淡道:“是我对不起沈家,沈夫人恨我怨我都是应当的。我是个不干净的异族女人,不配与沈家扯上任何关系。我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带着夜儿去看看他父亲的埋骨之处,让孩子能给生父磕几个头……如此,我便是死也能冥目了。”
翌日,赵云澜与沈巍等人向西太后告了别后便乘坐马车离开了倚微轩。他们临走时并未见到封泽,但兰倚还是亲自到门口送行。
这一回,沈巍一行两辆马车,数十匹马,都是封泽命人连夜准备的,还派了一队狼鹰军一路护送他们出大苜,直到过了长门河才返回。
返回燕州侯府途中有一段难行的山路,马车十分颠簸,赵云澜跨坐着,汗流夹背,在颠簸里压抑着不敢喊出声。
沈巍热切地亲吻着爱人的脖颈,借着马车的颠簸不断发力。等待了太久,压抑了太久,这样久违的亲近让他们欲罢不能。
回到侯府已是满天星光之时。
府里的下人早就准备好了热水,赵云澜到家便迫不及待地去泡澡,只有坐在装满热水的木桶里才是最舒服的。
沈巍还是一如厩往地宠着赵云澜,坐在桶边帮他搓背,温热的澡巾一遍一遍地擦洗着赵云澜光滑的脊背,相伴的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心安。
“哥哥说,舅母给过一个锦囊,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开,究竟什么是万不得已时?”
被赵云澜问起,沈巍的思绪也被带回到最后一次离开辰京,他去拜别母亲时……
婉仪郡主握着沈巍的手,语重心长:“答应娘,如果有一天,你在战场上遇到封泽,不论如何……留他一条性命。”
“为何?”沈巍不解。
婉仪郡主从身上拿出一个锦囊放进儿子手心:“因为一个承诺。山儿你记着,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打开,一旦打开,你就会明白为何娘要你留封泽一条命了。”
“哥哥可曾打开过锦囊?”赵云澜的声音把沈巍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沈巍摇头:“不曾。在迷途山断崖时,我和封泽相距不过半丈,要取他性命是做得到的,那时曾想过要打开这锦囊。”
赵云澜回头看沈巍,眼神中闪着光:“哥哥不想知道舅母说的承诺是什么?”
“你好像比较好奇?”沈巍故意偏头盯着赵云澜的脸看。
赵云澜撑着头,懒懒道:“我才不好奇呢,我都知道答案了。”
“哦?那不如你来告诉为兄,答案是什么?”沈巍饶有兴致地看着赵云澜。
“不说,你自己看。”赵云澜故意卖起了关子。
沈巍拧干澡巾,起身后摊开澡巾直接盖在了赵云澜脸上,随后向外走去:“我去看锦囊了,你别泡太久,水要凉了!”
赵云澜扯下澡巾,看着沈巍的背影痴痴傻笑。
回到他身边的感觉真好,好像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他们……从来不曾分开过。
等赵云澜回到卧房的时候,看到沈巍目光呆滞地坐在床榻边,一手握着打开的锦囊,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封信。
赵云澜走到沈巍身边坐下,不动声色地抽走了那张封信。
“怎么会……怎么可能?”沈巍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看过母亲的亲笔所书,沈巍知道不可能有假,但他不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赵云澜把头侧靠在沈巍肩膀上,五指缠进了他的指缝中。“这个故事是真的,我听西太后亲口所说。”
“我爹……他知不知道?”
赵云澜:“如果舅母没有说,舅父应该是不知道的。”
沈巍的神情有些恍惚,脑子里一片乱糟糟的,片刻后才道:“不知道,也好。不然以爹的性格,只怕……他会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封漓面前,然后亲手掐死他。”
赵云澜笑着搂住沈巍的脖子:“确实像是舅父会干出的事。”
沈巍伸手把人揽紧,像抓住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现在知道答案了,哥哥打算怎么做?”赵云澜问。
沈巍轻轻叹息了一声,反问道:“封泽他自己知道吗?”
“我猜已经知道了。”赵云澜猜测着,他们走后,西太后一定会把真相告诉封泽。“如今,封泽的地位稳固,再也没有任何威胁了,他该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
沈巍勾起赵云澜的下巴:“所以,你觉得封泽还会再率领狼鹰军卷土重来吗?”
“哥哥猜测呢?”赵云澜反问。
沈巍如实道:“我不确定。毕竟,我不如你了解封泽。”
赵云澜知道沈巍是在故意调侃自己,他一翻身躺到了床下,还翘起一条腿悠闲地晃着。
“我猜不会。因为西太后跟我说,她想让封泽——认祖归宗。”
“让封泽认祖归宗?我娘不可能接受的。”沈巍顺势在赵云澜身边躺下,言语中流露出难以置信。
赵云澜翻身趴着,再撑起头看沈巍:“哥哥猜猜,封泽的另一个名字叫什么?”
“什么?”沈巍并不是很感兴趣,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赵云澜一字一顿轻声道:“沈-夜。是西太后给他取的名字,她还说,在她心里,这才是封泽唯一的名字。”
沈巍像是魔怔了一般突然睁开眼,转向赵云澜问:“沈夜?”
赵云澜点了点头,觉得沈巍的反应有些奇怪,遂问:“怎么了?”
沈巍道:“我听父亲提起过这个名字。”
“当真?”赵云澜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这是不是说明,舅父知道封泽是他的……”
沈巍回忆起父亲弥留之际,在一天夜里突然让人把他扶到院子里。
沈进躺在长椅上,仰面望着满天星光,喃喃自语念着些什么。
沈巍怕他受凉,便从房里拿了件薄衾盖在父亲身上,当时就听到他念了一首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可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爹爹可是有什么挂念的?”沈巍在父亲的长椅边蹲下,轻声问了一句。
沈进目光呆滞地看着夜空里的星星,轻声吐出几个字:“沈、夜。夜-儿。”
当时沈巍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他们兄弟姐妹中没有“夜儿”这个人。可如果不是他们兄妹,那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这个名字会是谁?为何父亲到了最后时刻会惦记他?
现在想起,沈巍才明白真相:原来父亲是知道自己有这个儿子存在的。
而在沈进生前最后的时光里,他心里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生儿子——沈夜。
“爹知道。”沈巍往后仰躺,靠在了枕头上。“不过爹不能认这个儿子。”
赵云澜爬过来,把下巴磕在沈巍肩上:“是因为封漓?”
沈巍摇头:“是因为我娘。”
沈巍知道父亲对母亲的承诺,他承诺过绝不纳妾,不娶其他女人进门。虽说穆衾不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女人,但怀了他的孩子不假,如果沈进认了封泽这个儿子,就意味着他承认了穆衾是沈家人。
“如果不能认,见见总是可以的吧?”赵云澜伸手捏着沈巍的下巴,乖巧地盯着他看。
沈巍把目光移到赵云澜脸上:“你想说什么?”
赵云澜转了转眼珠子提醒沈巍:“舅父的墓就在燕州,燕尾坡上。”
“你想让封泽去祭拜父亲?”沈巍有些诧异。
赵云澜笑而不答,他拉开沈巍的右手,躺进了他的臂弯里:“好歹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这样既没有让舅父违背誓言,也算是了了舅父和衾姨的心愿。哥哥觉得如何?”
沈巍眉头微皱,内心颇有挣扎,可他想起父亲弥留之际的眼神,还有母亲在信中的嘱托,沈巍知道父亲一生除了这件事之外没有愧对过母亲,而在母亲心里,也早已选择了原谅。
揽紧了赵云澜的肩,沈巍松口道:“这件事就按你的意思安排吧,相信母亲不会介意的。”
赵云澜开心地搂住沈巍的脖子,在他脸上啄了一下:“我家哥哥最是通情达理。”
沈巍有些无可奈和地笑了笑,偏头在赵云澜的额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腻歪了一小会儿,沈巍哄睡似地轻轻拍着赵云澜的手臂,不动声色道:“云澜,为兄……有个礼物要送你。”
“是什么?”赵云澜贴着沈巍的脖颈蹭了蹭。
沈巍伸手从枕头下摸出来一个卷轴递给赵云澜,后者有些奇怪,接过来时问:“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赵云澜带着好奇,一点一点地打开卷轴,很快就看到自己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赵云澜讶异,轻声读了出来:
“朕即位以来,治国之举乏善可陈。眇焉如缀,臣心不顺。服膺明哲,辅我皇家,勋德光于四海。故大道之行,选贤与能。兹尔亲王云澜,天诞睿圣,拯倾提危,英风所拂,无思不偃,表里清夷,遐迩宁谧……”
当赵云澜读到“今逊位别宫,敬禅于澜”几个字的时候,语速明显放慢,整个人惊讶得不行,下一瞬便从床上弹坐起来,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后再看,果然还是那几个字。
清清楚楚的,属于赵云齐的字迹,不会有错。
“怎会?”赵云澜缓缓垂下手,眼神变得空洞起来。
“你皇兄的字迹你应该认得。”沈巍也跟着坐了起来,他伸手指了指诏书最后盖的玺印:“这是他亲手盖的玺印。”
赵云澜没接话,只是盯着沈巍看,那目光里多少是有些责问的意思。沈巍被他看得有些心里发毛,忍不住伸手挡了一下赵云澜的目光。
“你看着为兄做什么?”
赵云澜举着卷轴,半眯着眼问沈巍:“这是哥哥逼皇兄写的吧?”
沈巍移开目光:“不是。”
赵云澜没说话,但满脸都写着不信。沈巍坚持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露出认输的表情。
“赵云齐德不配位,早该让贤。”
“哥哥这是置我于不义之地啊!”赵云澜轻叹了一声,语气老成得仿佛他才是兄长。
沈巍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赵云澜:“你皇兄才是真的置你于不义。澜儿难道忘了,在荔淮城时,是谁派人来取你性命的?赵云齐干了那么多不仁不义的事,你还打算让他霸着皇位过年啊?”
赵云澜:“那,皇兄写这逊位诏书的时候表情一定很难看吧?”
沈巍笑着捏他脸颊:“你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登基后打算怎么治国,以及如何安置赵云齐。”
赵云澜摸着下巴点头:“确实该好好想想了。”
“如今的西陵,前朝已清肃完毕,朝堂之事都是大哥和中书令协商决议的。所以你尽快回去登基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
赵云澜突然感动地拉住沈巍的手:“哥哥为云澜做了太多。”
“你是我的人,难道不该为你筹谋吗?”沈巍挑眉看他。
赵云澜开心地倚进沈巍怀里,抱住他的脖子腻歪:“我们什么时候回辰京?”
“为免夜长梦多,当然是越快越好。”
赵云澜在沈巍的鼻尖上亲了一口:“那我明天去安排祭扫的事,等结束了就回辰京可好?”
沈巍笑着点头:“当然。”
侯府的另一间房内,镇远寸步不离地守着若棉。中箭后过了几个时辰,兰倚给她用了药之后伤口迅速止了血,人也清醒了过来。兰倚还命小童给他们带了些煎服的药回来,镇远上心,回到侯府就命人去熬了。
府里的小厮送来了热水,镇远坐在若棉床边,拧了一条热帕子给她擦手。
“公子要折煞奴婢了。”若棉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微红,眼睛也不敢多看镇远一眼。
镇远的动作虽有些笨拙,却很是细致,替若棉擦手的时候,连指缝都温柔地擦到了。
擦完手,镇远放下帕子看向若棉,握住她的手却没有松开:“以后在我面前,不要自称奴婢了。你是侯府的奴婢,我是侯爷的近卫,身份没有差别。还有……”
若棉有些羞怯,但刚刚镇远的话还是让她感受到了紧张,若棉不知道镇远的“还有”那两个字的背后,他到底想说什么。
镇远原本也是木头疙瘩一个,不擅于表达自己,尤其在与若棉有了视线接触之后,他也瞬间紧张了起来,脸也不自觉红了。
若棉等了好半天,才听到镇远呆呆道:“你以后别为我做傻事了,伤了你……我、我舍不得。”
听到镇远的话,若棉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强忍着肩上的疼痛坐直身体,再慢慢地靠向镇远,轻缓地倚在了他的肩上:“只要公子安好,让若棉做什么都愿意。”
若棉靠过来的那一瞬,镇远整个人都僵住不敢动,紧张地干咽了两下。
“若棉是卑微之身,公子若不嫌弃,若棉以后就是公子的人了。”
听到若棉坦白心意,镇远也渐渐放松下来,他抬手小心翼翼以将人抱住,苦笑道:“我也不是世家公子,哪有嫌弃你的道理?”
若棉闭上眼,一滴泪水滑落下来:“公子一片真心,若棉定不辜负。”
主卧房内,烛火早就灭了,但相拥而卧的两人却没什么睡意。沈巍轻轻拍着赵云澜的手臂问他:“你是如何得知,若棉是红巫身份的?”
赵云澜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沈巍怀里,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封泽中蛊的时候,我听白修说了红巫身上都有胎记这件事,方才想起在辰京侯府时,我曾见过若棉的后颈上有那样一种胎记,于是命天成赶回辰京把人接到了北疆……”
为了确认若棉的身份,赵云澜还同时让烬风去查探了若棉的身世。
当年镇远在燕州时,曾从一伙山匪手中救下若棉。那年若棉刚满十四,就被亲生父亲卖到了妓院。若棉好不容易从妓院逃出来,原本是打算回白河镇找母亲的,却不想在半路被山匪劫了,准备带回去给山匪头子当押寨夫人,幸而被镇远所救,这才入了侯府当丫头。
而若棉的母亲名叫郭仪,曾经也是个燕州青牛镇姓郭的小户人家的庶出女儿,后来遇人不淑,**于一个叫柳常书的无赖,从此被郭家赶出了家门。若棉更是可怜,刚满十四岁就被赌棍父亲卖到了妓院,若不是被镇远所救,只怕早已成了风尘女子。
红巫血脉都是传给女儿的,如果若棉是红巫血脉,那郭仪也一定是。赵云澜让烬风一直往上查,从若棉到郭仪,再到郭仪的母亲杨氏,一代一代追溯,最终查到这珍贵的红巫血脉,竟是来自沈家的女儿沈馨,也就是当年被沈家先祖沈锋救下的红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