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赵云澜的背景消失在鹰王殿了,封泽才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他仰头向天道:“封泽啊封泽,亏你自谥聪明,自负了差不多三十年,如今却被一个乳臭未干,连一天帝王都没当过的小家伙羞辱了。你可真能耐。”
赵云澜走回自己行宫的路上,抬头就看见了皎洁的月光,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真是久违了啊!
赵云澜看着那月亮,嘴角浮现笑意,先前的疲惫也在这个瞬间一扫而空,整个人突然就觉得无比轻松了。
赵云澜伸出手想去触摸那天空中的月亮,似乎觉得自己触及到的就是沈巍的脸。在今天之前,赵云澜似乎还觉得自己大概这一生都要被困在鹰域里受尽折磨,可是从今天封泽对他的态度来看,赵云澜突然又有了希望。
也许终有一天,封泽会还他自由,放他回西陵。而赵云澜也深信,不论如何,沈巍都会等着他,陪着他。
因为他和沈巍才是彼此一生的归宿。
自从沈巍解了毒后,赵云澜便再也没有出过鹰域了。不知不觉,赵云澜在鹰域里已留了半年之久。
这半年里,赵云澜没有主动提过要走,封泽也没有表示过想放他走。赵云澜平时就住在自己的行宫里,偶尔烬风会来找他,在天气好的时候带他到安静的园子里走一走。
鹰域占地宽广,是倚着大苜著名的雪鹰山而建,这雪鹰山是北疆唯一一座不是常年被冰雪覆盖的山,气候也相对舒适,被誉为北疆仙境。
封泽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让赵云澜不被贺太后等人所扰,故意为赵云澜选了一座位于雪鹰山半山腰上空置的小行宫,这座行宫原本是封泽喜欢独自呆着的地方。赐给了赵云澜之后,封泽还是喜欢一个人来这儿。
封泽并不是刻意来看赵云澜,他只是喜欢这儿的清静。偶尔来了,封泽会和赵云澜说说话,让他陪自己喝几杯,或者下几盘棋。有时候封泽喝醉了,就找个空着的厢房倒头睡下,翌日早朝前便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半年里,兰倚也来过一两次。他是来找封泽的,但也会带来一些沈巍的消息。兰倚告诉赵云澜,沈巍的身体已经基本痊愈了,但他没有离开大苜,而是买了一处小宅子住了下来。
这半年里封泽没再出兵燕尾坡,两国边境也是难得宁静。沈巍从兰倚口中得知赵云澜为了给自己换取解药而不得不把自己的余生交换给了封泽,他几次三番打算闯进鹰域去劫人,但是都被兰倚阻止了。
“我比你了解封泽。”兰倚告诉沈巍:“有些事若是他自己想通了,就一定会放手,否则,旁人插手只会激怒他。封泽是个死倔的性子,若真是激怒了他,赵云澜可能到死都走不出鹰域了。”
沈巍问:“云澜为了我如此牺牲,难道我只能这么干等着?”
兰倚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淡漠:“放心,赵云澜在鹰域里不愁吃喝,也没有人为难他,除了无趣些,也不会有什么牺牲可言。半年都等了,再等个一年半载又何妨?”
沈巍不认同地转头:“困住的不是你在乎的人,自然可以说得如此轻松。这半年已是极限了,云澜失了自由,即便是衣食无忧也与坐牢无异,我怎能让他继续这般受罪?”
困住的不是我在乎的人?
兰倚细品着这句话。
若不是鹰王的身份困住了封泽,他们早就双宿双飞了。
兰倚给了沈巍一个嫌弃的眼神,却又懒得和他争辩:“我只是好言相劝,听不听随你。你和封泽也交手了多次,对他应该多少有些了解,一旦他较真了,谁劝都没用。”
一旁的镇远适时递上一杯茶:“主子,属下不才,但觉得兰公子说的不无道理,这里毕竟是北疆,郡王殿下又在鹰域里,且不说我们闯进去能不能把人成功劫出来,一旦这件事惹怒了封泽,只怕燕尾坡又免不了几番血雪腥风了。”
沈巍也是因为挂念赵云澜一时情急,被兰倚和镇远一提醒,他很快也清醒过来。云澜好不容易换得燕尾坡这半年的宁静祥和,怎能被自己一时的冲动给毁掉?
“这半年,封泽真的没有为难过云澜?”沈巍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兰倚自顾自悠闲地喝着茶,清冷道:“封泽这个人也不坏,只要有人拿真心待他,他必还之真心。赵云澜也是个聪明人,他是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的,所以封泽定不会为难他。”
听到这里,沈巍终于放心下来,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他没再多说什么,但镇远能看出来,沈巍的情绪还是不那么对。
“主子挂念殿下了,不知兰公子可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见上一面?”等沈巍离开了房间后,镇远自作主张地向兰倚开了口。
兰倚看了镇远一眼,嘲笑着反问:“你以为鹰域是我家私宅呀?”
镇远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份了,但他实在是不想错过任何能帮主子纾解郁结的机会:“在下是知道兰公子聪明绝顶、身手不凡,公子又和鹰王交情匪浅,就想……问一下。”
兰倚飞了个傲娇的眼神,冷冷道:“别拣好听的说了,沈巍身上的毒已解,他早就不是我的病人了,我凭什么帮他?再说了,我与鹰王关系再好,也不可能把堂而皇之地把沈巍带进鹰域去私会赵云澜吧?你们以为封泽是傻子吗?他发起疯来也是六亲不认的。”
镇远挠了挠头,眼中的希望暗了下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再求兰倚,只好给他添满了茶水,说了句“多有打扰”后便退出去了。
镇远走后,兰倚听到一个小童在外敲门:“少主,有信到。”
“进来!”
小童进来后递上一张有着明显褶皱的纸条,而不是正常的书信。兰倚一看就知道这是从鹰域出来的,是绑在幻鹰军箭上送来的急信。
摒退小童后,兰倚打开了那封信。原本以为这信是封泽写的,却没想到落款竟是赵云澜。
兰公子,请速来一趟鹰域。封泽有些不大对劲。赵云澜。
非常简单的几个字,兰倚一眼就看完了。
封泽不对劲?他怎么了?
兰倚来不及多思考,翻找到封泽给的令牌,再叫上两名随行的小童背上药箱,三个骑上快马便往鹰域飞奔而去。
兰倚进宫后就看到烬风带着人在正宣门等他,而他带的路并不是鹰王殿,而是赵云澜的行宫——生死阁。
其实这座行宫以前叫烟雨阁,是封漓亲自题的字,这里住过他曾经很喜欢的一位妃子。后来封泽听说那位妃子不知何故从这半山腰的阁楼下跳了下去,摔得尸骨难寻,从那以后封漓就命人废弃了烟雨阁。
封泽也是一次闲逛时意外发现了这里,觉得清静舒适,便命人重新修葺了一番,而且改名叫生死阁。
封泽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取这个名字,可能就是一时感触,看淡了生死。修葺好后他偶尔心烦就会上来坐坐,有时会住个一两晚。那天想到要安置赵云澜,封泽几乎是没有犹豫就想到了这个地方。
“封泽怎么了?”
兰倚也知道鹰域中人多眼杂,隔墙有耳,故而在烬风接来进来的路上没有问过半个字,等进了生死阁后,他才开口问赵云澜。
赵云澜把兰倚引进内殿,边走边道:“兰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大约两个月前,鹰王来生死阁时就有些不对劲,他整个人看上去没什么精神,问他也说没什么事,就是觉得有些疲累,睡一觉就没事了,我便也没太在意。这些日子鹰王来得也不勤,但每次来都是这种状态,与他平时的样子极是不同。我找机会询问了鹿儿,她说封泽平时在鹰王殿也是这般没精神,早上起不来床,半夜也时常醒了就睡不着,平时处理政务总是无精打彩的。”
兰倚把目光投向在内殿伺候的鹿儿:“可有宣过医官?”
鹿儿朝兰倚曲膝行礼后回应:“回公子,已经宣过医官了,只说是气候更替,加上平时陛下操劳,所以气虚所致,只开了些补气安神的药让鹰王先服着。”
兰倚走近床榻,掀开帘子看到封泽躺在床上睡着了。这大白天的,确实不像他平时会有的状态。
兰倚执起封泽的手号了号脉,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若是换了平时,他的指尖只要一触及任何人的脉,什么情况便了然于心。但是今天,兰倚白晳纤细的手指在封泽的脉博上反复探寻了几次,结果都是一样:气虚。
这个结果与鹰域里医官诊治的一样。但兰倚就是不相信这是封泽真实的情况。他在封泽身边十多年了,看着他从十八岁的少年到迈入而立之年,虽然没有每天都守着他,但每年或是每隔两年都会来看看他,也一直会关注着他的身体状况。
封泽身体康健,从来没有过因为季节更替或是日常操劳就气虚嗜睡这样的情况。从封泽现在的状态来看,兰倚觉得像是中了某种毒所致,但他却无法从封泽的脉象中探知是中了什么毒。
兰倚仔细想了想,封泽在这半年里就没有离开过鹰域,也就是说,在这北疆鹰域里,还有用毒高手,他用的居然是连凌风园都无法瞧出来的毒。这太可怕了!
“如何?”赵云澜问。
兰倚摇了摇头,他朝药童伸出一只手,后者忙从药箱中取出一包银针递上。兰倚取出银针,在封泽头部、胸口和脚底的穴位上分别进行了试探,结果却仍是一样:没有中毒迹象。
“不是中毒,为何像中了毒一样?”兰倚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赵云澜顺着兰倚的话想了想,提出疑惑:“有什么毒是看不出中毒迹象的?”
兰倚收起银针,又替封泽掖了掖被角,他起身在床间里来回踱着步,同时也在思考着什么。
“天下奇毒,凌风园都解得差不多了,如今连最难解的雪蛊毒都解了,还有什么北疆奇毒是连凌风园都瞧不出迹象的?”兰倚的脑子快速转着:“除非……不是毒,而是……”
“蛊。”接话的是赵云澜
兰倚一敲扇子,看向赵云澜:“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传闻苗山巫族有两个让世间所有人都惧怕之物,一为雪蛊毒,二为神火蛊。”
“又是巫族所为?”赵云澜皱起眉问。
兰倚没有回答赵云澜,而是吩咐烬风道:“去黑牢把白修带来。”
“等等。”烬风转身正准备走时又被兰倚叫住:“动静小点,把脸遮上,别让人看出来是谁。尤其注意别让贺太后或巫相的人发现。”
烬风点头领命而去。
“你怀疑是白修对封泽下了蛊?”赵云澜问兰倚。
兰倚摇了摇头:“据我所知,白修和巫相都没有这个本事。雪蛊毒是巫族人用来自保的,所以很多巫族人从小就知道配制,但神火蛊不一样。在巫族,只有巫王和长老才知道下蛊。白修不是长老,而巫相白罗在离开巫族时也不是长老,所以他们都不可能接触到神火蛊。”
赵云澜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苗山巫族尊奉北疆王族,他们的长老应该不敢对封泽下蛊吧?”
“这就是我的疑惑之处了。”兰倚敲着扇子回应:“巫族所生活的苗山是北疆的一处禁地,从来没有外人踏足过,也没有人知道那座山究竟在哪里。按理说他们不会接触到除王族以外的人,更没有理由要用神火蛊来加害鹰王。”
赵云澜:“你觉得白修会有答案?”
兰倚摇了摇头:“白修或许没有答案,但他一定能告诉我,封泽是不是中了蛊。”
“兰公子觉得,这件事会不会与贺太后有干系?”赵云澜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鹰域里最希望封泽出事的人一定是贺太后。上次封泽无缘无故让白罗进了黑牢,贺太后不会就这么算了。
兰倚冷哼一声:“那个老女人想要封泽的命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她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让巫王或长老对封泽下蛊。”
须臾,白修被黑布蒙着头,五花大绑地带到了生死阁。
摒退了外人后,兰倚命烬风摘了白修头上的黑布。白修之前一直被关在不见光的黑牢里,被带来生死阁的路上又是蒙着头的,他的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光线,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睁开。
“白修,你是巫族人,可知道神火蛊?”兰倚也不拐弯抹角,直白地开口问了。
白修点点头:“知道。”
兰倚的眼睛亮了一下,追问:“人若中了神火蛊会有何症状?”
白修:“神火蛊也有很多种,巫王下的乃圣蛊,我没见过。长老下的蛊有三种,一为昼夜蛊,一为冰火蛊,一为疯魔蛊。”
接着,白修把自己所知道的有关神火蛊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除了圣蛊之外,昼夜蛊是最轻的,症状主要是无精打采、嗜睡、疲劳。中了冰火蛊的人就相对煎熬得多,每日都会像是生活在冰火两重天的世界里,时而冷到全身发抖,时而热得汗水直流。最后一种疯魔蛊也是最可怕的,中蛊的人整日疯疯颠颠地活着,不吃不喝不睡,一直到撑不住的那天,说断气就断气了。
听完白修的话,结合封泽的症状一分析,兰倚便马上清楚了封泽的情况应该就是中了蛊,而且还是神火蛊中最轻的昼夜蛊。
“中蛊之人要如何才能解?”问话的人是赵云澜。
白修轻轻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后又强行吞咽了一下。
“烬风,给他松绑。”赵云澜吩咐道。
烬风愣了一下,犹豫地看着赵云澜:“公子确定?”
赵云澜点头:“无碍,松绑吧!再给老人家拿把椅子来。”
说完,赵云澜又吩咐鹿儿:“有劳姑娘给老人家倒杯茶。”
很快,白修被松了绑,坐下来喝了口茶,慢慢道:“蛊非毒,是没有解药的。而下蛊的人也解不了蛊,因为蛊就像是一个符咒,被巫族下了蛊,那符咒便贴在了骨子里,是无解的。”
“那按你的意思,一旦被下了蛊,到死都解不了?”兰倚有些急切了,他走近白修紧张地瞪着他问。
“据我所知,巫族的蛊都需要媒介,所以要先知道给鹰王下蛊的媒介是什么,去除这媒介是第一步。至于第二步……”
白修顿了顿,面露了些难色。
“第二步是什么?你快说呀!”兰倚都快急死了。
白修轻叹一声:“第二步便是找到红巫,因为红巫能用巫神咒召唤巫神。记得小时候听我娘说过,红巫若是能召唤出巫神,巫神便能满足她一个愿望,解蛊自然也是可以的。“
又是红巫!
赵云澜和兰倚一听,心里都凉了半截。
赵云澜又想起了上次沈巍中毒,如果能找到红巫,他的毒早就解了,哪里还会受那么多苦?
一想到沈巍,赵云澜心里很不是滋味。如今病床上的人换成了封泽,赵云澜虽不为他忧心,却也同样愤怒。
巫族一而再,再而三的用蛊毒害人,还总是留下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给人收拾。赵云澜不理解,他们为何要这样?
若不是封泽把下毒的白修找出来,逼他交出了解药配方,再加上兰倚的医术……他和沈巍或许就天人永隔了。如今封泽中了蛊,赵云澜又岂能袖手旁观?
看着几乎瘫坐在地的兰倚,赵云澜觉得自己不论如何也要为他们做点什么。于是他走近白修,诚恳地看着他问:“除了红巫,这世上真的再没有别的什么能解鹰王身上的蛊了吗?”
白修也不是个冷漠狠毒的人,他真切道:“我知道的解蛊之法就只有这一个,不过我在巫族里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方法能解蛊也说不定,我身份卑微,大概是帮不到各位了。”
听到这里,兰倚心如死灰般地慢慢走回封泽的床边,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赵云澜看了兰倚一眼,冷静地问白修:“你见过红巫吗?巫族是如何断定红巫已经灭绝的?”
没想到白修点了点头道:“我小时候见过红巫。那时我还只有十岁,有一次自己误食了父亲制的雪蛊毒而不自知,我带着妹妹打算偷偷溜下山去玩,结果没走到一半就毒发了。当时离家很远,身边也没有大人,我妹妹白烟还只有六岁,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在我即将昏死过去的时候,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慢慢走近,她得知我是雪蛊毒发之后,毫不犹豫地咬破自己的手指。几滴血落到我的口中后不久,我的身体就慢慢恢复了知觉,那个女人见我没事便走了。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就是红巫,后来想想母亲说过的话才清楚她的身份。我回去告诉母亲我见到了红巫,母亲跟我说,她叫红潇,是苗山巫族的最后一个红巫,不过她先天患有不孕之疾,无法孕育红巫血脉,再过一年,她便要血祭巫王了。”
听白修讲完故事,赵云澜若有所思地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白修也还有回忆里没有走出来,他喝了口茶,继续道:“我还记得,那个女人留给我的背影很深刻,红色的长裙,乌黑的云髻,长长的耳坠,还有后脖子上那块鲜红的胎记……”
“鲜红的胎记?”赵云澜惊诧地转头看向白修。
“是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红巫生下来,后脖子上都会有一块胎记,鲜红的一块,形状像一片树叶,但只有葡萄大小,那便是红巫血脉的象征。”白修回应道。
赵云澜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转,他在自己的印象里搜索着。须臾,他对烬风道:“想办法去石门客栈通知天成,让他回辰京帮我找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