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夫唯不争

沈巍抬起一只手,缓缓地移到赵云澜头上,然后温柔地抚了抚。

赵云澜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惊醒过来,他看向那只手的主人。感觉眼前有些模糊,赵云澜闭上眼甩了甩头后又重新看过去……

“沈巍——”

赵云澜整个人激动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沈巍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轻轻唤了声“云澜”。

先前大穴被封,又许久没说过话了,沈巍的喉咙还发不出声音,只有嘴巴微微动了动。

赵云澜知道沈巍是在叫自己,他惊喜地连连点头:“是我,沈巍,我在。”

沈巍虚弱地眨了眨眼,抬手想去抚摸赵云澜的脸。

赵云澜看出了沈巍的意图,他把身体俯低了些,握住沈巍的人停在自己的侧脸上。

沈巍的嘴巴动了动,发不出声音,赵云澜大概能猜到沈巍想说什么,他温柔道:“我没事,好好的。去鹰域找解药这段时间封泽也没有为难我,今天还让烬风带我来见你。”

赵云澜看着沈巍干裂的嘴唇有些心疼,抬头找了找,发现桌上放着小童先前送来的参茶。

“口渴不渴?我扶你起来喝口茶。”

见沈巍轻缓地点了下头,赵云澜马上小心翼翼地把沈巍扶着半坐起,自己从身后撑住他的身体,再拉起被子盖到沈巍的胸口。

赵云澜把参茶端到沈巍嘴边,看到他轻抿了几口后才端开。想想平时沈巍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再看他现在有气无力、连喝水都困难的样子,赵云澜觉得剜心般的难受,不自觉就红了眼眶。

沈巍确实还很虚弱,连直立坐起的力气都没有,他倚着赵云澜,把头仰靠在他肩上,气息不稳地喘着。

赵云澜扶着沈巍的头让他靠稳,掖好被子后又将沈巍抱紧了些。

“哥哥身上的毒已解,没事了,以后都会好好的。”

沈巍听着赵云澜的声音,从心底泛起了久违的甜意,慢慢地填满了身体。沈巍这些日子粒米未进,喝的吃的除了药就是药,如今口中全是苦涩的味道,不过有赵云澜在身边,似乎又感受不到什么是苦了。

果然,有爱的人在身边就是最好的良药。只要有他在,只要他好好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喝了几口水后,沈巍终于感觉缓过来了一口气,他牢牢抓住赵云澜的一只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地。

“云澜,你是如何拿到解药的?封泽……当真没有为难你?”

沈巍最忧心的还是赵云澜在鹰域里呆着的这些日子。不知他有没有受苦,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那些北疆的野蛮人欺负?

赵云澜安抚地拍了拍沈巍的手背,轻声道:“没有,封泽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知道有人违抗军令擅自用毒便下令彻查,所以我才能拿到解药。”

沈巍有些难以置信:“封泽……会有如此好心?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才去的鹰域,还肯把解药给你?”

赵云澜不想与沈巍讨论封泽的事,故而嗔怪地捏了捏沈巍的耳垂:“云澜不是好好地坐在这儿?哥哥忧心什么呢?”

沈巍似乎也知是自己多虑了,浅笑道:“好好,为兄不问了便是。”

想想赵云澜的话,沈巍也觉得是。如今他在乎的人好好在身边坐着,他还忧心什么?

今天之前,沈巍一直觉得自己不惧生死,也不惧任何事,如今死里逃生一回,沈巍终于明白了自己最害怕的是什么……

他这半生无愧于国,有愧于家,若是战死沙场便罢了,纵是侥幸剩下了半条命,无孝于亲,辜负所爱,岂非枉度?

“云澜……若是不用再打仗了该有多好?”沈巍靠在赵云澜肩头,声音微到几乎不可闻:“后半辈子,为兄……想一直陪着你,这天下,不要也罢。”

赵云澜低着头,脸颊贴着沈巍轻声回应:“哥哥终于想通了?云澜早就说过,只在乎能否陪在哥哥身边,才不在乎那皇位是谁来坐。”

也是到了这一刻,沈巍才觉得自己心里终是轻松了,他原本就可以放下一切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何必拘泥于天下?

“可赵家的江山若是毁在了赵云齐手中,沈家总是难辞其咎。”沈巍的声音原本就低,这句话里又添了几分遗憾。

赵云澜像哄孩子一样抱着沈巍轻拍,微微责备道:“方才死里逃生,现在又忧心天下了?我是赵家的子孙都不着急,哥哥就不能少操些心?”

沈巍听到赵云澜的话后自嘲地笑了笑,拍着后者的手背道:“是为兄不好,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以后都不操心那些事了。”

赵云澜的眼神呆滞了一瞬,突然有些难过。他没有忘记自己是拿什么换来的解药,封泽肯答应彻查下毒之事,答应把解药配方给他,包括今天放他出来见沈巍,都是因为自己的承诺。

若说有什么是我能交换的,那便只有我的余生了。

赵云澜没有忘记,沈巍的解药……是他拿自己的余生换来的。

如今深巍服下解药,身上的雪蛊毒已解,他的身体会慢慢恢复如初,他还会是以前那个威风凛凛、所向披靡的大将军……

至于自己,西陵的江山也好,赵家的天下也罢,注定是轮不到他赵云澜去守护了。

“云澜,等为兄彻底好了,便和你一人一马、浪迹天涯,可好?”

沈巍的声音很轻,但赵云澜听得很清楚。

能和今生挚爱一人一马,浪迹天涯,多么美好的事……赵云澜真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一天能自由地、潇洒地随沈巍而去……

“好,当然好。”赵云澜轻蹭着沈巍的侧脸,温柔地回应他:“浪迹天涯,去过只有我们俩的日子,从今往后再也不分开了。”

沈巍被哄高兴了,露出有些虚弱的笑容,抬手摸了摸赵云澜的脸:“鬼门关前走一遭,这回是真的想清楚也放下了。云澜,你若不称帝,为兄也不要这兵权爵位,我们好好在一起。”

顿了顿后,他又轻声道:“沈巍的余生就交给你了。”

这话听得赵云澜鼻子一酸。沈巍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赵云澜比谁都清楚。

他强忍着心中的酸楚,吞咽几下后把眼泪压了回去,然后安抚道:“哥哥的心意,云澜都明白了。你才刚解毒,身体还虚着,不要硬撑,先好好休息。来日方长,等这身子彻底好了,云澜再陪哥哥从长计议。”

沈巍安心地点头,应了句“好”。硬撑了这么久的精神,沈巍确实也有些累了。

赵云澜扶着沈巍小心翼翼地躺下,再为好盖好被子。“哥哥再睡会儿,晚些醒了吃些东西,按时喝药,很快就能恢复如初的。”

沈巍点头表示回应,然后听话地闭上眼睡了。

赵云澜替沈巍掖好被角,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脸微微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沈巍均匀的呼吸声,确认他真的睡着了,赵云澜才红着眼眶俯下身,在沈巍唇上印下深情的一吻。

沈巍,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舍弃一切陪你走完余生。不过,我用自己的余生换了这解药……下半辈子便只能行尸走肉般活在那鹰域里了。

哥哥,对不起。答应你的事,云澜……做不到了。

赵云澜从房间出来时遇到给沈巍送粥来的镇远:“镇远大哥,好好照顾侯爷,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可是——”镇远一脸不解。

赵云澜伸手拍了拍镇远的肩膀,留给了他一个“你知道该怎么做”的表情。

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别院,赵云澜牵着马缓缓往来时的路走,整个人的心情低落到了极致。一直跟着赵云澜的烬风看着他于心不忍,想了许久后还是开口劝道:“殿下,就让烬风一人回去交差吧!”

烬风想过了,他若是不把赵云澜带回去,无非就是一死。能用自己这条命换赵云澜半生自由,也算是值得。烬风不惧生死,这一死,他欠赵云澜的也算是还清了。

谁知赵云澜反问:“我若不跟你回去,你如何交差?”

“可是,殿下好不容易才救回侯爷。”烬风一脸愧疚和不甘。

赵云澜停下脚步看向烬风:“封泽没有理由拿解药救沈巍。我答应了封泽就必须回去,这是他给我解药的代价。”

烬风:“殿下不是北疆人,就算是不守信用又如何?出了北疆这片国土回到西陵,鹰王又能奈你和?若鹰王要找殿下的麻烦,首先要过了燕尾坡这关,相信沈侯爷的皓林军是绝对不会退让一步的。”

“烬风啊,我如今身在大苜,若是跟鹰王封泽耍心机,能耍得过他吗?”赵云澜牵着马继续慢慢走:“封泽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必你比我清楚吧?封泽肯拿解药救沈巍,他已经拿出了自己最大的诚意。他都愿意做君子,我为何还要做小人?”

烬风知道赵云澜说的有道理,他也觉得这回封泽是真的做了回人,不过烬风就是替赵云澜不值。他若是回到西陵,沈侯爷一定会拥他为帝,可他留在鹰域算什么?封泽又会如何待他?还有那专横阴狠的贺太后,她只怕会把巫相这回受的罪都算到赵云澜头上……

“殿下要做君子,烬风拦不住,烬风只恨自己没本事,在鹰域里也难护殿下周全。”烬风低着头,面露悔意:“若是殿下将来有个三长两短,烬风如何向……”

向谁交待?烬风自己也噎住了。他早已不是西陵人,也不是赵云澜的侍卫,他还需要向谁交待?

赵云澜也没再说什么,他停下脚步顿了顿,而后一跃上马:“放心吧,路是我自己选的,不怪任何人。你我早已不是主仆,护不住我也不是你的责任,更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

“殿下……”

赵云澜:“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烬风虽心有不甘,但还是拗不过赵云澜,只能陪着他再度回到了鹰域。

赵云澜走进鹰王殿的时候,封泽正在看书,左右也没人,他看书的时候比较喜欢清静。

烬风并没有陪赵云澜进殿,而是尽职尽责地守在了门口。

“小云澜回来了?”封泽听到有脚步声进殿,他没有抬眼,却很清楚是谁来了。“怎样,沈巍解了毒之后已经无恙了吧?”

赵云澜礼貌地抱拳:“多谢鹰王肯相救,沈巍已经无恙了。”

封泽面无表情地翻了一页书,淡淡应道:“那就好。”

赵云澜想了想,声音清冷地问道:“不知鹰王今日想说些什么?”

封泽顿了一下,须臾才想起赵云澜问的是什么。先前他说不要赵云澜做别的,赐他一座行宫住下,偶尔陪自己说说话就行。

如今封泽兑现承诺给了解药,赵云澜这次去见沈巍也没想过要趁机逃走,他不但回来了,而且也同样愿意兑现自己的承诺……

封泽原本是不相信什么君子之交的,因为他身边总有太多小人,几乎全都揣着一份狡诈的心思伺候着,久而久之,封泽就变得谁也不信任了。

赵云澜真的是个意外,他和当年的兰倚真的很像。封泽不禁把目光投向赵云澜,虽无言语,但眼神中意思明确:

赵云澜,我真的可以信你吗?

“鹰王若是愿意,就把那下毒之人的故事和我说一说吧!一把年纪的老人为何要这么做?是因为与巫相有私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要与鹰王作对?”赵云澜没顾忌太多,见封泽没说话,他便主动先开口了。

封泽原本也没打算瞒着赵云澜,现在既然他问起,封泽便也坦诚相告了。

赵云澜确实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故事,原本是真的恨不得让封泽把下毒之人杀之而后快的,但现在一想想,若是没有当年的贺太后和巫相,也不会让当年的云妃变成如今的妙善师太,或许……封泽也不会是今天的封泽吧!

封泽:“烟姨娘是我母后这一生唯一的朋友,如今她流落异乡孤苦一生,又已了却红尘常伴青灯,本王决定不再追究白修下毒一事。不知小云澜意下如何?”

“如今沈巍身上的雪蛊毒已解,就算杀了白修也没有意义了,原本都是可怜之人,自是任凭鹰王作主就好。”

得饶人处且饶人。赵云澜也是这样想的。

封泽的脸上露出轻浅的笑意:“既是如此,那本王就把白修关进黑牢,让他尝个一年半载的牢狱之苦以示惩戒便罢了。”

赵云澜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认同。这也是第一次,赵云澜对封泽这个人改变看法。

赵云澜原本以为封泽是个冷酷、狠毒、嗜杀之人,但从封泽答应彻查下毒并把解药配方亲手交给他时,赵云澜对封泽坏印象就改观了一点点。再从今天他处理白修的事来看,赵云澜能看出来,封泽还是有心的,他并没有泯灭人性。

赵云澜也想起沈巍曾经告诫过自己,身为帝王,心系的更多是家、国、天下,一个真正有道的帝王是不会借着帝王的身份为所欲为的,妄为的结果一定是凶。

不在其位,不知其苦。封泽身为北疆的帝王,身边又有一个霸权**贺太后和一个搅弄风云的巫相,也怪不得他是这样一副性子。

“那天听小云澜说的帝王之道还觉得可笑,本王这两天静下心来想了想,似乎还是有些道理的。小云澜若是不介意,今日本王想再听听。可否?”

封泽的话让赵云澜愣了一下,他确实没有料到封泽会提这样的要求。虽然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在赵云澜听起来就感觉封泽像是突然间变了一个人。

反应过来后,赵云澜问封泽:“不知鹰王想听什么?”

封泽放下书,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若是帝王身边小人太多,总是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不知古圣先闲们会如何应对?”

听着像个难题。赵云澜略微思考了一下,而后走向书案,他给自己磨了些墨,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封泽有些好奇,便从王座上走了下来,他靠近赵云澜,看清了他写的那几个字:“浊而静之徐清,安以动之徐生。”

细细品味一番后,封泽微笑着点了点头:“果然有些道理。”

赵云澜放下笔,又向封泽道:“邦家昏乱焉,有忠臣。鹰王需在意的,或许从来就不该是那些所谓的奸臣。”

封泽怔了一下,感觉有个什么东西突然间插进了他的脑子里,把困住他许久的一团乱麻给捋顺了,抚平了。

以前封漓所灌输给他的思想从来都没有这些,封泽虽然也读过不少书,但是读了就只是读了而已,甚至还觉得有些道理颇为可笑。像今天赵云澜写给他的那几个字,还有送给他的这句话,封泽或许以前也在哪本书里看到过,不过就是一扫而过罢了,从来没有代入自己的角色,代入贺太后和巫相这样的奸人来细想过这其中的深意。

赵云澜看到烛火摇曳了一下,意识到时候已经不早了,而他今日奔波一天,此刻也是倦意难抵,便向封泽抱拳道:“鹰王若是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等等。”封泽突然突然叫住赵云澜。

“鹰王还有何吩咐?”

封泽:“你也不过小小年纪,先前与我说的这些道理真是自己悟出来的,还是道听途说而已?”

赵云澜被疲惫折腾着,也没多少心思与封泽争辩一二了,边往外走边道:“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好一个: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直到赵云澜的背景消失在鹰王殿了,封泽才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他仰头向天道:“封泽啊封泽,亏你自谥聪明,自负了差不多三十年,如今却被一个乳臭未干,连一天帝王都没当过的小家伙羞辱了。你可真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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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月 【巍澜】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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