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贤看到赵云澜眼睛里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深沉与谋略时,竟有些望而生畏。他以前从来不知这位看上去与世无争的表弟竟有这等天人之姿。相较而言,皇城里的那位,在朝堂上拿不出个帝王决策,朝堂下只会对母亲唯唯诺诺的君主便显得可笑致极了。
“澜儿打算如何做?”沈贤问。
赵云澜目光深沉:“我去见林正庸,大概只有五成的把握能说服他,若要增加胜算,还得花点小心思。”
裴翊一听便明白赵云澜所指,遂上前一步抱拳道:“殿下但请吩咐。”
赵云澜走回书案前,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自已接下来要安排的事,再把它交到了裴翊手中。
沈贤在一旁看着赵云澜写完,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此棋甚妙!”
两日后的一个晚上,林正庸在书房复核一些刑部卷宗,不知不觉就到了亥时,他平时都是这个时间休息,简单收拾后便准备回房休息。伺候的小厮端来一盆水让林正庸洗手,他想着已有两日未见到女婿了,这两日自家宝贝闺女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看着便让人心疼。
“姑爷还没回来吗?”林正庸边洗手边问。
小厮应道:“姑爷每月十五要与琴友相会,两日后才回。按理说,今晚会回府了。”
林正庸不满地哼了一声:“这都亥时了还未归,琴友比妻子还重要?”
“姑爷平时也没有其他爱好,独爱抚琴,故而把每月一次的琴友相会当作大事,小姐也是支持的。”小厮见主子洗好了,忙递上擦手的绢布。
林正庸轻叹了一声:“难得玉言信他、爱他,还把他当知心人,自然是做什么都支持。”
小厮笑着道:“是啊,自从和姑爷成了亲,小姐都比以前爱笑了,也喜欢听姑爷抚琴,果真是恩爱呢!”
“恩爱是不错,如今玉言有孕在身,月份大了连行动都不便,当丈夫的怎能把人丢在府中不顾,自已去会琴友?”
林正庸是早知道傅青元每月会去会琴友,也不曾质疑和反对,但女儿林玉言半年前怀上身孕,如今正是行动不便的时候。这孩子平时隐忍又独立,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不喜给人添麻烦,唯独对丈夫依赖有加,傅青元不在,林玉言便是茶饭不思,人也没什么精神,他这当父亲的自是在意。
小厮还打算说点什么的时候,敞开的书房门外突然飞来一块小石子,精准地敲在小厮颈侧,当场就昏了过去。
见好好的人突然在自已面前倒下,林正庸也吓了一跳,他警觉地看向门外,大叫一声:“护院何在?”
须臾,四名护院被人从屋顶上扔了下来,砸在院中地上。与先前的小厮一样,都是被人打昏的。
这一下林正庸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快步走到院中,抬眼张望,声音也紧张了起来:“是谁?竟敢夜闯刑部尚书府,还伤我护院?”
蒙着面的楚渊和裴翊从屋顶上一跃而下,他们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院口,一左一右拉开了院门,而后恭敬地请外面的人进来。
林正庸惊恐地看着这两人鬼魅般的现身,先伤小厮护院,又毫不顾忌地在自已面前拉开了院门,不由得紧张地干咽了一下。林正庸看着门外缓缓走进来一人,戴着帘帽的缘故看不清他的脸,但此人身姿稳健、步伐从容,还有绝顶高手出入左右,可见绝非等闲之辈。
“阁下夜闯尚书府,还伤我家奴,究竟有何贵干?”
林正庸虽有些紧张,但并不害怕。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自已刑部尚书的身份明摆着,他还不信这贼人敢在尚书府公然行凶。
赵云澜按官场之礼向林正庸表示了敬意,而后坦言道:“林大人,请恕我等鲁莽,夜闯尚书府实属情非得已。”
林正庸没说话,他猜测着这人的来历,神情严肃地看了看赵云澜身后的两个黑衣人。
察觉到林正庸的目光后,赵云澜道:“这两位是在下的护卫,方才是为了此番说话方便才会打昏府中小厮与护院,并未伤他们分毫,林大人不必忧心。”
林正庸暗暗从紧咬的牙关中松出来一口气,故作平静地问:“阁下是何人?来找本官所为何事?”
赵云澜看了看四周,礼貌道:“院中不便说话,可否到大人书房中一叙?”
林正庸犹豫了一下,虽未猜出来人身份,但看样子并不会加害自已,若真是有心杀人,早就悄无声息取他性命了。
林正庸向赵云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后先行进了书房。等赵云澜进了书房后,楚渊和裴翊一人守在院门口、一人守在书房外,以确保不会有任何无关之人前来打扰。
关上门后,赵云澜也没再掩饰,他摘下了帘帽,以真实面目见了林正庸。
当看清楚赵云澜的脸时,林正庸还是吓了一跳,他往后退了几步,扶着书案才站稳。
“昆、昆仑郡王?你……是人是鬼?”
赵云澜一笑,抬起双手在林正庸面前转了一圈,故意问:“本王好好一个大活人,林大人何出此言?”
林正庸还没缓过神来,他惊恐地干咽了一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前两日进宫他就听柳相提起,说昆仑郡王在燕州时遭遇北疆贼寇,不幸遇害了。这消息早已传到辰京,想必皇帝也知道了,虽说还未正式发丧,但此事在皇城里已然人尽皆知。
如今这个大家都以为死了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林正庸确实心惊胆颤,一时间人鬼难分。
赵云澜没打算跟他解释自已是人是鬼,也不打算跟他虚耗时间,便直接切入了正题:“林大人,本王此番来是有事相商。”
林正庸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听到赵云澜这么说,便是不用猜也知道他是真的还活着。
“下官与郡王殿下素无来往,不知殿下有何事要挟侍卫夜闯尚书府?”
赵云澜不急不慢地从袖中拿出傅青元的那份供词递上:“林大人不如先看看这个。”
林正庸一脸狐疑地从赵云澜手里接过来书折,目光才一落下就皱起了眉头,而后他硬着头皮,忍着怒火看完了书折,直到看见末尾留着“傅青元”的名字与指印时,顿时火冒三丈,狠狠把书折扔在了地上。
“混帐东西,简直一派胡言!”
赵云澜也猜到林正庸会是这种反应,他弯腰捡起书折小心翼翼叠好又收了起来。
“看来,林大人是觉得遭人诬陷了?”赵云澜故意道。
林正庸确实没料到自已会被女婿摆了一道,他的额角青筋抽动,压制不住的怒火袭来,林正庸此刻杀了傅青元的心都有。
“傅青元虽是我女婿,但他却是个不谙官场之人,平时无非就是抚琴作曲弄些风雅之事,与小女在一方庭院过日子而已。这书折上的事实在是莫须有,不知郡王殿下是如何得到这份供词的?”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
赵云澜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句。不过他早已料到林正庸会矢口否认,早就想好要如何回应了。
“是啊,本王也觉得奇怪,林大人任刑部尚书多年,在朝中清誉有加、人人赞叹,又岂会如这书折中所说,是个贪赃枉法、助纣为虐、戕害朝臣的奸人?”
此言一出,林正庸的脸色便越发难看,压抑不住的怒气让他的脸几乎要抽搐起来。
赵云澜没理会一脸菜色的林正庸,自顾自又道:“本王的暗卫在翩乐坊无意中发现令坦与舞姬苏含月暗通款曲,似有不可告人的关系。林大人可能不知,这书折上写的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是翩乐楼的音客们茶余饭后谈笑风声的趣事了。本王怕这傅青元胡言乱语辱没了林大人的名声,故而派人把他抓了起来,这家伙便不打自招,主动写下了这封书折。”
林正庸一掌重重打在桌上,怒骂道:“这个畜牲,他果然不是去会什么琴友,而是去会舞姬。”
缓了缓情绪后,林正庸仍是难掩愤怒,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对赵云澜说:“有劳郡王把这个畜牲交给下官,他毕竟是我府中之人,当由我林家来发落。此事就不劳郡王代劳了。”
赵云澜道:“这个自然。不过,这傅青元所述之事涉及朝廷命官等种种冤案,若他所言是真……”
“假的!没有此等事!是这畜牲为求自保胡说八道污蔑下官。”林正庸及时否认。
赵云澜唇边勾起笑意道:“若他所言是假,那不但是污蔑林大人,还污蔑了柳相等人。这可是重罪,当把此人交由大理寺发落才是。”
林正庸被噎了个正着,好半响才吱吱唔唔道:“傅青元……只是信口胡说而已,说到底……也是下官的家务事,就不必劳烦大理寺了。”
“林大人……”赵云澜叫了他一声以示提醒,而后转了个身,不急不慢道:“本王若是有意要与你做对,便不会夜闯书房相谈了。我大可以把人和书折直接交到大理寺要求彻查,我还可以找到玉言小姐,把傅青元与舞姬有染一事说给她听……”
“不可——”林正庸这下彻底慌了,好半响才无奈道:“郡王以此事要挟下官,究竟是需要我做些什么,不妨直言。”
赵云澜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便先好好了解了一番林正庸这个人。在与柳相结党之前,他也曾是个严谨、正派的人。
状元出身的林正庸从知县到知府再到知州,都是靠着自已的功绩一路走到了辰京。林正庸三十五岁任大理寺少卿,当时辰京的百姓都知他断案如神,曾协助当时的大理寺卿破了数十起积压了多年的悬案、诡案。
林正庸和夫人一直不曾有子女,直到林正庸三十九岁那年,他的夫人白氏才生下一个女儿,只可惜这孩子天生患有聋哑之疾,这件事几乎让林正庸一夜白头。为了治好女儿的病,林正庸到处寻访名医,最终都失望而归。
赵云澜所了解到的是,后来有人找到林正庸,称自已认识一位神医,能医治聋哑之疾。这个人便是丞相柳全。那神医虽未完全治好林小姐,却也让她恢复了几成听力。再后来,林正庸便从大理寺少卿摇身一变成了刑部侍郞。也是从此时开始,林正庸便成了柳相一党,摒弃自已的良心和正念换来了坦荡的仕途与肮脏的财富,从此踏入了万丈深渊。
林正庸是为了女儿才会一步错、步步错,最终造成今天这无法挽回的局面。所以赵云澜相信,他亦会为了女儿悬崖勒马、重新做人。
“支持本王,罢免柳相。”
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也不打算与林正庸耗费时间,直白地说出这八个字时,赵云澜的眉眼中透出的是以往不曾有的狠绝与霸气。
林正庸没想到赵云澜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自已的要求,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一时还难以置信这会是那个软弱无能的昆仑郡王说出来的话。
赵云澜趁热打铁道:“林大人,你这些年受制于柳相,受他指使所干过的错事桩桩件件都是重罪,如若要彻查,你根本无法置身事外。至于柳相,他自顾不暇,亦不可能保你。你真的要为了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断送一切吗?”
林正庸扶着书案才能勉强站稳,他的手指用力掐着书案的边缘,内心的不安正翻江倒海一般地纠缠着。
“玉言小姐所托非人,大人如若不能好好活着,你的女儿要怎么办?”赵云澜知道林正庸开始动摇了,便继续劝说:“只要林大人肯站出来指控柳相,助朝廷肃清奸臣,本王也答应你,保林府上下亲眷不受牵连。另外,本王还愿意为玉言小姐再找一个对她珍爱有嘉的好归宿,让她后半生安顺无忧。”
一听此话,林正庸的目光就变了,不知是难受还是不安。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我林正庸此身早已深陷泥沼,洗不干净了,如今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我的女儿、我的家人。下官……明白郡王的意思了,只不过要公然对抗柳相,此事还得容下官再想想。”
林正庸这大半辈子都是小心谨慎着过来的,哪怕如今赵云澜的话戳进了他的心里,但林正庸依然不会盲目倒戈相向。他知道赵云澜的背后是沈家,可柳相的背后也有徐家,左右他都得罪不起,但他就算是死,也必须先确定谁会放过他的家人。
“自然。”赵云澜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无需再与林正庸纠缠。“林大人,皇上已经下旨,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徐安则一案。端州之乱是本王亲自平定的,徐安则的罪行令人发指,此案证据确凿,还望林大人能秉持真相,严惩凶手,还端州百姓一个公道。”
林正庸的手边就放着徐安则之案的卷宗,而卷宗下是柳相的亲笔信,还有徐谦派人送来的十万两银票。
“林大人,方才见面时,你问本王是人是鬼。本王现在回答你。”
赵云澜看着林正庸,目光如炬,盱衡厉色道:“我是人。我还活着。那些想要我死的人没那么容易得逞。林大人一定知道本王的背后是沈家,沈家几代武将忠心护国,驻守边疆。沈家人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从未做过半分肮脏事,从未戕害过任何一个无辜之人。方才承诺之事,本王可以用沈家世代忠诚的名节担保,定不食言。”
林正庸对上赵云澜的目光,内心再一次被他的话所撼动。
不等林正庸有所回应,赵云澜便抬手告辞了。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道:“本王会留一名暗卫在贵府,平时不会打扰,如若林大人想清楚了要支持本王,就让他来传讯吧!”
赵云澜走后,林正庸在书房呆坐了很久,直到护院和小厮都醒了,发现他还坐在书案前看卷宗。
仔细研究过徐安则安的卷宗后,林正庸还去大理寺提审了犯人,同时也查阅了人证的供词和近两年来与端州有关的案件。到最后,林正庸已经可以确定徐安则到底有没有罪了。
不过这些仍是不足以让林正庸背叛柳相,最终让林正庸下定决心要支持赵云澜,是他那天从大理寺夜审结束后出来,结果遇到一伙黑衣人欲对他暗下杀手。林正庸带了两名护院,但根本不是歹徒的对手,很快就把他逼进了一条死胡同里。
黑衣人手里的刀在黑夜里泛着阴冷的光。他们就这样站在胡同里对峙着。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刺杀本官?”林正庸见无路可退,索性站定不跑了。
这伙黑衣人共有五个,但没有人打算开口回答林正庸。
“就算是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你们也是奉命行事,说出来是谁指使的,我做了鬼再去找他算帐。”
林正庸知道自己跑不了,也不打算拖延时间,他只想死个明白。
为首的黑衣人犹豫了一下,最后开口道:“奉柳相之命,送林大人上路。”
听到“柳相”二字,林正庸深深地闭了闭眼。果然,被他利用完后就只会得到这个结果。这些年里,林正庸看着柳全在朝中铲除异己、诛杀同袍,心狠手辣的程度简直丧心病狂。
林正庸也猜到自己终有一天会被柳全用同样的方式灭口,因为他知道柳全太多见不得光的丑事了,他若不死,终有一天会让柳全的真实面目大白于天下。
“罢了,要取我性命就动手吧!”林正庸知道挣扎无用,便闭上眼睛仰起了头。
黑衣人慢慢走近,林正庸可以感觉到那冷冰的刀正毫不留情地挥向自己的脖子。他咬紧牙关,等待着利刃封喉的那一瞬。
就在此时,冷咧的刀光从林正庸脸上闪过,而后他听到了刀落在地上的声音。林正庸抬起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血。
他还活着。
睁开眼后,林正庸看到黑衣人后退了几步,而有两个手持宝剑的人挡在了自己前面。
为首的那名黑衣人在动手的那一瞬,他的刀被一把剑斩断,两个从天而降的男人挡住了杀气腾腾的刺客。
“你们是?”林正庸不解地看着来人,自己似乎并不认识他们。
楚渊面色阴冷,虎视耽耽地看着那伙黑衣人,手中的剑直指首领的咽喉。
“奉昆仑郡王之命,前来护林大人安全。”说话的人是裴翊。
黑衣人没有退缩,以五敌二,他们仍有胜算。
刚准备往前冲时,突然听到身后的胡同口传来不小的动静,火光和整齐的脚步声纷至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