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过情关

宗殷被乌贤与胡盂人称为“玉面杀神”。

他长了张温润如玉的文弱书生相,气质出尘,极善阳谋,瞧着并不像举刀弄枪的武将。

可他偏偏有一双锐利如刃的双眸,尚未弱冠的年纪便已精通骑射与刀枪,战场上以一敌千,自他参战后从无败绩。

乌贤为了向他表明诚意,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将逃出霄骑军帐营的胡盂大王子一击必之。

行军打仗最忌讳军心不稳。胡盂军此前早已因重伤的二王子锐减了士气,而今粮草尽焚,军心溃败,胜负已分。

战场上多的是丢盔弃甲的胡盂兵卒,厮杀声漫天,血腥味浓郁。

宗殷一错不错地盯着远处仓惶逃亡的瘸腿男人,高举弓箭对准他完好无损的那条腿,利箭倏然离弦,尖锐啸声划破天际,箭镞狠狠没入他的小腿。

叛贼痛得嘶吼一声滚在血泊中!

“宋、宋鄞……小世子、世子爷!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当年小人也是被逼无奈,不是有意要害王爷和——啊!!”

宗殷恍若未闻,紧绷着唇线,再度射出数箭。

闻人策重重呸了一口,提着长刀夹紧马腹冲过去:“顾奉你个猪狗不如、狗娘养的杂碎,拿命来!”

顾奉的四肢中箭无法动弹半分,他颤抖着跪在地上,涕泪四流,祈求放过自己的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被闻人策砍下了脑袋。

“快哉!”

闻人策放肆大笑,他拎着顾奉死不瞑目的头颅,回首看向宗殷:“小子,为你爹娘报了仇,这滋味如何……”

嗖——

暗处而来的数道淬了毒的箭矢对准两人!

惊雷一霎时响彻天际。

闻人策望着面前以身躯为自己挡下箭矢的少年,目眦欲裂:“……宗殷!”

*

血阵中央,身形单薄的少女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尚方镜中与预知梦背道而驰的场景,身中数箭的宗殷踉跄跪在血泊中,毫无生气,任凭闻人策呼喊,他也没能睁开眼。

“这是为何?”

眼眶滚出大滴大滴的血泪,铮铮颤抖着双唇低喃道:“为何与预知梦中得知的未来不同……启动了逆生阵为何还是改不了他的命?”

还是同预知梦中的那个死局一样,他最终身中毒箭身亡。

这不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铮铮全然不顾眼眶中大颗大颗落下的血泪,再度以心头血为引,献祭未来千年寿数为宗殷逆转死劫。

她如瓷的肌肤因反噬出现裂痕,似是察觉不到痛楚一般,面色平和地注视着阵法,全然不顾殷红鲜血将衣裙染成血色。

阿慈眼睛红红的,他在结界外为铮铮护阵,哽咽着说:“小兔,逆生阵对妖的伤害极大,一个不慎你便会灰飞烟灭……再无来生。为了他,堵上自己的寿数与机缘,你当真要付出如此代价么?”

不待铮铮回答,他继续道:“我们妖族向来重情重义,你这样做也不奇怪。小兔,你果然够格成为山神殿未来的山神大人。我、我会一直追随你。”

铮铮很浅地勾起了唇角,咽下喉间那股腥甜。

她感受着腕上那根纤细红绳上的月白兽牙,在心里轻声说:“宗殷,活下来。”

“你如今大仇得报,活下来,权当是……为了我。”

*

乌贤一族奸佞狡诈,一面向霄骑军投诚,派遣精锐暗杀胡盂大王子,挫伤胡盂军士气;一面在大梁与胡盂交战时企图成为黄雀,在霄骑军两位主将松懈的当口,射出数千只毒箭。

此举只为故技重施,让霄骑军落得同当年襄王的洪骑兵一般,而后坐收渔翁之利。

幸而那位被称作“玉面杀神”的少年将军铁骨铮铮,果真如“杀神”在世,在身中数支毒箭濒死之际有如神助,凭着不服输的劲仍能以一敌众,挥剑御敌。

提及漠河关此次战役,世人不免唏嘘小将军的英勇与那一线生机——

“他比那位女将军还要英勇,从无败绩,真真是担得起常胜将军的名号,将死之际还能提剑杀敌,想必是得了上苍垂青!”

此话一出,难免有人反驳:“什么话什么话!这自然是他武艺卓绝的原因!胡盂和乌贤终究是大梁的心腹大患,小将军定是不愿就此罢休才能卯足了劲歼灭敌军。”

“我们大梁有这样一位将军,当真是一大幸事!”

……

客栈角落里,梳着少女发髻的姑娘单手捧着脸,一边听着众人谈论半年前那场战事,一边望向远处正在同闻人策交谈的宗殷。

他身穿浅色窄袖劲装,仍旧扎着利落的高马尾,只是眉眼随着这两年的军旅生涯显得愈发冷冽肃穆,唯有将目光落在心上的娇俏姑娘时,眼中的冰川立刻消融。

闻人策说完了话,抬手一掌拍在少年后背:“你心不静。话没说两句便朝姑娘家身上瞟过去,她又不能撇下你跑了,瞧把你稀罕的。”

宗殷垂下眼,唇角微微勾起,不答他的调笑:“改日请你喝酒。”

“喝酒?”好端端的为何请他喝酒。

闻人策反应过来,“咋,你的喜酒啊?”

宗殷却没应他,撇下他朝客栈走去。

“嘿,你这浑小子!”闻人策笑骂,少年却仿佛浑然未听见,大阔步进了店。站在窗边的姑娘面带喜色,展开手臂欢快地奔进少年怀中,清脆的声音像春日的莺啼:“宗殷!”

“慢些跑。”

宗殷身上少有的温情都留给了她:“我在呢。”

——韶华年纪当真令人感怀啊。

闻人策面露笑容感叹完,骑上马扬长而去。

*

凛冬已至。

鸟妖代阿慈向铮铮传信,催她回山神殿滋养魂灵。

这是第七只落在铮铮指尖的小鸟,也预示着她的灵体受损分外严重,再不归殿滋补灵魂,不日后她便会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铮铮蜷了蜷宽大衣袖中的指尖,藏在袖中的手臂肌肤已然裂开,好在阿慈离开时为她施了治愈的术法,才不至于让她的肌肤如碎片一般脱落,吓到旁人。

犹记得她曾邀请宗殷同自己一块回山神殿,如今她反悔了。

她怕自己死在回山神殿的途中,到时治愈的术法解开,她溃烂的肌肤便会让宗殷瞧见,一定会吓到他。

聪慧如他,也一定能猜得出本该死在那场大战中他,是得了什么机缘才能重获生机。

与宗殷相伴的年岁太久,铮铮不忍谈及离别。

她挑了个雪夜,冒着风雪轻手轻脚离开。

然而并未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清润的嗓音喊停了她的步子。

“铮铮。”

漫天风雪中,一向淡然从容的宗殷轻颤着沾染细雪的长睫,眉目间罕见露出一丝慌张。

“你要去何处?”他快步走到铮铮面前,将玄黑的大氅披在她肩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面容。

铮铮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睫,拂开他长睫上的碎雪,抚平他微皱的眉眼:“我……随处走走嘛。”

她的心思剔透,什么都放在脸上,也因此宗殷很轻易看穿了她蹩脚的谎。

他眸中划过一抹郁色,不由分说搂着她的肩,带着她原路返回,轻声哄道:“很晚了,我明日陪你一道。”

唉。

铮铮在心里哀叹,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他。

她埋下脑袋,不肯再往前走。如今话挑明了一半,她只好实话实说,低低道:“宗殷,我得回山神殿了。”

宗殷凑近她才听见她的嗫喏,“我同你一道回去。”替铮铮挡住风口,他抬手擦掉她脸颊上的雪水,“之前答应你的。”

铮铮始终垂着眼睛,没应声。

她私心是想让宗殷同自己回去的,如今天下太平,他大仇得报,若是能与她回山神殿再好不过。

可——

倘若她支撑不住死在半道怎么办?

身死是小事,毕竟她用了禁术又献祭千年寿数,死之一事已经不足以让她惧怕。

她怕的是同行的路上,宗殷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她不想在那样狼狈的死后被他看见,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用了禁术只为换取他的生机。

他这样玉洁松贞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以这样的方式存活。

风雪渐盛,寒风凛冽。

铮铮固执地咬着唇,不肯应诺。

宗殷紧握她的手,不肯退让。

“说好无论去往何处,都不会丢下我的。”

*

铮铮终究是没有拗得过宗殷。

他们途径槐阳镇,瞧见了归家的阿铎正帮梁婆婆准备年夜饭,听闻他们要离开,还热情邀请他们留下来一同用饭。

梁阿婆按照习俗给铮铮和宗殷都封了压岁钱,图个好彩头,来年平平安安。

春暖花开的时节,二人再次回到绥曲县。

铮铮拿着手里的桃花枝,放到宗殷鼻子下:“今年的桃花你闻闻香不香。”

宗殷顿了顿,抬眼瞧她:“很香。”

铮铮犹疑着放在自己鼻尖:“香吗……没什么味道呀。”

金云得了萧临的吩咐,每日都在街上留意当年促成少爷与少夫人姻缘的二位少侠。

不期然瞧见铮铮与宗殷的时候,他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慌忙回了府。

铮铮不明所以地望着金云慌张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她站在宗殷面前,用他的浅色瞳眸当镜子,瞧了眼自己的妆扮:“他这是怎么了,我今日很骇人么?”

“怎么会,铮铮最好看。”

宗殷牵着她冰凉的手,没在意跑远的金云,给她买了份热腾腾的糯米糍糕。

铮铮刚一拿到手便惊呼:“嘶……好烫。”

她当即去看宗殷的手,指尖果然烫红了。

“你傻啦?烫也不知道松手。”说完便怜惜地给他吹了吹:“痛不痛了?”

宗殷垂眸盯着自己毫无知觉的烫红指尖发怔,“不痛了。”

等到铮铮吃了半块糍糕,忽闻踏踏马蹄声,抬眼一瞧,便见多年未见的萧临打马而来,身后还背着个包袱。

“少爷您跑慢些!小公子可经不住马背颠簸啊——”紧随其后的金云高声呼唤,险些老泪纵横。

萧临及时刹住马,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与这二位旧友见面,激动道:““宗殷、铮铮,好久不见!”

他将身后的包袱抱到身前,掀开一角,露出孩子白嫩的五官。

孩子瞧着约莫两岁,完全不怕生,正好奇地打量着铮铮和宗殷,铮铮从未见过如此小的孩子,她探出指尖,快要碰到孩子的脸颊时,问萧临:“萧公子,我可以摸摸他吗?”

萧临高挑眉头:“那是自然。我就知道这孩子能等到你们这干爹干娘。”

“啊?干爹干娘?”

萧临嘿嘿一笑,如今当爹的人了,仍是一脸稚气:“我如今学武是来不及了。宗将军武艺非凡,听闻在战场上更是以一敌众好不威武,我便想着让我家这小子也跟着宗殷大侠一道学武。”

铮铮笑吟吟道:“宗殷不白教,要收费用的。”

萧临依然是那副财大气粗却不自知的模样:“自然是不白学。来,儿子,现在就拜师。”

金云耷拉着眼皮:“少爷,您没事儿吧?”

襁褓中的孩子转着两只黑葡萄一般的水润眼睛,自然是听不懂的。

萧临继续道:“儿子,来跟着爹喊,师父……”

金云歪着脖子,颇有些生无可恋道:“得,少爷得了失心疯——”

话还没说完便被萧临不动声色踹了一脚。

宗殷失笑着摇头。瞧着铮铮很轻地戳了戳孩子的脸颊,下一刻便被孩子攥住了手指。

小孩子的手劲还挺大,铮铮没能挣脱开,刚要向宗殷投去一个求助的目光,宗殷已经哄着孩子,将她的手握紧了自己手中。

谈话的功夫,耳边车辙声渐响,几个人同时朝挂着萧家令牌的马车看去,金云猛地一拍大腿,慌忙迎上去:“少夫人怎的也来了?”

程婉梳着妇人发髻,比初见时要清丽动人。她没让丫鬟搀扶,抱着怀中女婴朝铮铮和宗殷行了礼:“没想到还能再见二位,我与夫君能喜结连理,多亏二位相助,阿婉感激不尽。”

寒暄了一阵,萧临尽地主之谊,宴请铮铮和宗殷到府中小聚。

时令新鲜瓜果、丰盛菜系摆满了桌子,好客如萧公子,仍觉不够似的,甚至派人前去酒楼将拿手菜系送进府中,最后还是宗殷站出来劝阻才肯罢休。

铮铮闻着碟子里散发清甜果香的蜜瓜,她很爱吃甜,给宗殷夹了一块:“快尝尝。”

宗殷乖顺吃掉了那块蜜瓜。

“是不是很甜?”铮铮希冀地望着他。

宗殷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扣紧。

他早已失了味觉,却仍在那双期待的小鹿眸中,说:“很甜。”

*

山神殿方圆二百里终年春日。

铮铮甫一踏入山神殿地界便卸下一切心防,顿觉轻松的同时,疲惫却涌上心头。

她的面色愈发苍白,手也被宗殷越扣越紧,力道甚至重到有些痛。

“宗殷。”她将浑身力道靠在少年身上,默不作声地盖住手臂开始溃烂的肌肤,晃了晃手,微微叹息,“你弄疼我了。”

“……抱歉。”

宗殷登时放开了她的手,有些无措:“总觉得触摸不到你。”

铮铮凝视着他眼眸,却发觉他目光涣散,她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视线也始终盯在某一处,并未挪动半分。

“宗殷……”

她直觉糟糕,想说些什么,面前的少年已然站起了身,摸索着抚上她的脸庞,他微凉的五指细致地描摹着她的轮廓,许久后才肯开口。

“铮铮,就送你到这儿吧。”

铮铮愣住,紧握他松开的手,“说好一起回去的,我们已经到啦,你不是想见见小熊和山神大人吗?等到再近些,山脉感知到我的存在,他们便会来接你我二人。”

已经到了山神殿的领地,她的魂灵会被修补,哪怕不能活千年之久,也能陪宗殷度过往后几十年的岁月。

宗殷艰涩开口:“我——”

“唉,还不明白吗小姑娘,他要食言了呢。”

蓦地,一道低沉的声音自顾自地接了话茬。

铮铮倏然抬头,便见不远处的巨树上盘腿坐着一个覆面的白衣人。他通身洁白,白色衣袍宽大,将他整个人罩住,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宗殷呀宗殷,这一路撑得很辛苦吧?”

白衣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五感尽失的你只顾着取悦、隐瞒心上人,却连我跟了一路都未能察觉。”

铮铮瞳孔猛地一缩:“怎么会……”

“你最该清楚他为何五感尽失啊——”

白衣拖长语调,眨眼便来到她身前,语气瞬间阴冷:“他不该活着。”

“苟活于世如此之久,宗殷,你总该付出些代价。”白衣身影如游龙,轻而易举躲开宗殷的攻势,探出手掌直接破开他心口!

宗殷登时面色如纸,轰然倒地。

胸前那抹猩红的空洞,灼伤了她的双眸。

“不……宗殷!”

铮铮大脑轰然空白,软着双腿本能地朝他奔去!

白衣捧着心脏,毫不在意衣袍上如红梅一般的血迹,恍若未闻身后凄厉的痛呼。

“呼——任务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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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铮
连载中栗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