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醒来时，天光大亮。
今日阿婆煮糯米饭，宗殷正在院中帮忙摘菜，他这双手拿过纸笔、长枪短刃，唯独没有生火煮饭摘菜过，故而手法有些生涩。
铮铮梳洗好进入院中的时候，他已经将菜摘了个干净。
“宗殷。”
她缓步走到少年面前，蹲下，仰起脸，用目光细致描摹他的五官轮廓：“我做了个梦。”
宗殷垂下眼帘，“什么梦？”
“我们兔妖一族会做预知未来的梦。我梦见你日后成为了叱咤四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还为爹娘报了仇。”
她依然不怎么会编发，头发松松垮垮地扎在脑后，宗殷洗净手给她扎了个以前她喜欢的发髻。
“那你呢，梦境中的你在何处，是否得偿所愿？”
铮铮愣住片刻，才想起来关于他的预知梦中并没有她的身影，至于未来她在何处，又是否实现心愿她也不甚清楚，只知，危急关头没能在他身侧。
“是呀。”
她强颜欢笑。
少女还是一如往常那样笑得很明媚，可是眼泪却大颗大颗往下落，泪水模糊视线，怎么都无法看清眼前的人。
宗殷无措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怎么哭了？”
铮铮却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攥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瞬间想到了梦境中他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更加泣不成声。
“我、我一想到你日后大仇得报，成为常胜将军受万人敬仰，便十分欢喜，欢喜地不停掉眼泪。”
宗殷伸指擦掉她的泪，生涩拍着她脊背，将人拥入怀中，轻叹：“好了，不哭了。”
“这场仗，一定会胜的。”
铮铮环抱住他，揉皱他挺括整洁的长衫，抽噎着说，“你不能因为知道这场仗会赢就不爱惜自己。”
宗殷吻了吻她发红的眼尾：“答应你。”
“说好要跟我回山神殿的，不能食言。”
“不会食言。”
“活着回来见我。”
“一定。”
宗殷五指探进她发间，低声道：“你也要答应我，无论去往何处……都不能丢下我。”
“嗯！”
人族寿数不过百年，死亡是他们唯一的归宿，可她不能接受宗殷落得一个早逝的下场。
她会让他活下去。
*
料峭寒冬已过，众人穿起了春衫。
路过那空置的书信摊子，有人疑惑道：“咦，铮铮那丫头呢，好几日不曾见过她了。”
“听梁阿婆说她身体抱恙，在家养病呢，我前几日给阿婆送针线，确实瞧见那丫头面带郁色。”
“当真是稀奇，好端端的怎会病了？”
“我听赵大婶说，是她那夫君从军营中回来见了她一面，之后她便魂不守舍了。”
“哟，敢情是这丫头害起了相思病呀！”
……
害了“相思病”的铮铮借着月光，伏在桌边在给阿婆写信，感谢她这么久以来对自己的照顾。
写好了信，她又取出五百两压在上面，蹑手蹑脚走出庭院，合上了木门。
甫一转头，一捧桃花枝入眼。
“小兔！”
青衣墨发的清丽少年将手中的桃花枝往她面前送了送，朗声道：“送你，祝贺你化形成功。”
“小熊！”
铮铮没想到山神殿的熊妖阿慈能找到自己，接过桃花，欣喜道：“你怎知我在此处？”
“这一路问了许多鸟妖，蛇妖，桃花妖……这才打听到你在这儿。”
阿慈掰着手指数完，说：“山神大人说你可能是遇到了危险，便吩咐我前来寻你。”
提起此事，他便想起来那日瞧见的骇人一幕。
他在后山吸收天地灵气后回了山神殿，竟瞧见山神大人脸色惨白，狼狈跌坐在地，覆手捂着心口，大滴大滴的冷汗落下。似是痛到极致，偏偏身上无一伤痕。
他不明所以，吓得愣在原地，山神已然缓了神色，吩咐他前去寻下山许久的小兔仙。
这一路阿慈问了许多妖族才打听到了小兔的踪迹，紧赶慢赶，好在终于见到了她。
“山神大人如今可安好？”
“我下山时他已无碍。”
阿慈将她拉到一边，“我路遇一只犬妖，他说你与一貌美的人族男子成了亲，这儿的人都传你与那男子是夫妻，可有此事？”
铮铮摇头：“那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虽心悦他，却没与他成婚。”
阿慈松了口气：“那便好……毕竟人妖殊途嘛。对了，他应当不知晓你是兔妖吧？”
铮铮点头：“他知道。若非他带我去大相法寺，想必我已经淹死在隋芜江了。”
阿慈急道：“呸呸呸！你快呸呸呸，咱们可是妖，岂会这般羸弱，说死就死呢？”
“可我灵力低微呀，若非他救了我，我现在想必已经被人烤了吃进肚子。”
阿慈愣了下，完全没想到她与救命恩人之间有如此渊源：“人族当真有这样好的人么？”
铮铮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那是自然，他是我见过最最最——最好的人！”
庭院中的枇杷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阿慈静默片刻，望向天边那轮冷月：“难怪你如此心悦他。”
“可人族寿数太短，你日后若是与他成婚……”
他捉住铮铮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认真道：“等他死后，你一定会很伤心的。”
铮铮感受着阿慈那强震的心跳，收回手茫然地捂住自己的心口，内里似乎空无一物，感受不到一丝心跳声，她也从不知晓伤心是何种感受。
她喃喃道：“是吗……”
“当然啦！”
阿慈瞥见她肩上的大包袱，替她背在自己身上：“这个时辰你偷偷摸摸的是打算去何处，化了形为何不回山神殿？我可想你了。”
“说来话长。”
铮铮拽着他一道往镇子外走，“小熊，你随我一道去大相法寺吧！路上我再同你细说。”
梦境中，那场大战就在三月后。
那时已过立夏，凭着她低微的灵力和腿脚，三月后根本不可能能到达大相法寺。
铮铮正愁不知该如何前往，好在阿慈来了，他腿脚快，不出月余便能赶到大相法寺。
阿慈应的很快：“没问题！”
*
立夏如约而至。
大相法山满目翠绿，鸟雀高鸣，寺庙内却依然肃穆静谧。
寒问子踱步进入，望着钟楼内燃着的四十九盏长明灯，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铮铮来大相法寺的第一日便开始为她那心上人祈福，每日辰时雷打不动祈一盏长明灯，连最爱吃的斋饭也兴致缺缺。
寒问子的目光越过幢幢烛火，落在那道单薄消瘦的身影上，许久才开口：“阿铮，你当真要为了宗殷做到这一步？”
铮铮已经布好了法阵，她站在血阵中央，擦掉唇边溢出的血渍，笑着点头：“道人不是正瞧着呢？”
寒问子重重哼了声，“那日化形时，可还记得我同你说的？”
——顾己。
铮铮记得。
她在阿慈端着的清水中细致洗干净十指，埋着头，“若非他几次出手救了我，我绝无今日，恐怕连大相法寺的门边都摸不到。”
寒问子长叹：“那你也不该折损自身寿数去窥探他的未来，如今又动用此等禁术，你……”
良久后，寒问子又道：“这是他今生既定的宿命，死在那场大战中也是他要应的劫难，你不该干预。”
铮铮垂下眼帘，艰涩开口：“我办不到。”
阿慈神色担忧，“小兔，你明知动用此等上古妖族禁术日后会遭到反噬，怎还敢冒这个险呢？”
她在血阵阵眼中盘腿坐下。
“无妨。只要他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