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雪正盛。
隔壁来串门的赵大婶同梁阿婆提到了漠河关的战事上:“这场仗打得真够久的,算起来有半年了吧?”
铮铮探出手心接住雪花,她每天都数着日子过,自她那夜离开宗殷奔进槐阳县至今,已有二百一十八个日夜不曾见过他。
前线战事吃紧,她虽然不懂行军打仗,但也知紧要关头不能去打扰宗殷,故而平日里甚少会主动用心音找他,大多时候都是宗殷得了空会同她传音。
他对她越发坦诚,同她说起双亲的死因,他投军不光是为了百姓一战,更想为遇人不淑的双亲报仇。
可他甚少提及自己在军中的琐事,平日问她最多的便是:今日发生了何事?可有人令你不快?吃得可好?漠河关地势险峻,槐阳的吃食比不上曾经,让她多多保重身体。
每当铮铮问他诸如此类问题时,他只道:我一切都好,勿挂心。
他们已经有一阵子并未传递心音,她在此地消息闭塞,无法与他同频,也因此更不敢贸然打扰,也不知宗殷过得好不好。
思及此,铮铮握住手腕上垂着的兽牙,垂下眼帘。
梁阿婆望着窗外的雪,轻叹:“我这把老骨头不晓得能不能瞧见天下太平那日。”
赵大婶嘿了声:“瞧您这话说的!我猜呀,这离天下太平不远咯!”
“此话怎讲?”梁阿婆被勾起了兴趣。
“我听闻新兵中有一赤勇少年剑术一绝,身中好几箭也无所畏惧,眨眼功夫就将那二王子手臂斩于剑下,参军前似乎是个江湖人。”
赵大婶说着,情绪越发高涨起来:“他的箭术也同样精湛,就连被精兵保护的胡盂大军师也被他用箭矢射穿了小腿。后来他还活捉了逃窜的大王子,挫伤了胡盂人的锐气,被破格提拔为副将了呢!”
铮铮愕然抬起头。
听这描述,心中那个熟悉的名字愈发清晰。
阿婆也惊地瞪大眼睛:“竟如此英勇?!”
赵大婶以为她俩不信,继续道:“这事儿传的有鼻子有眼呢,保真!还说如今这主将闻人策曾是襄王麾下的兵,得知这一消息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后来瞧见那俊美少年的英姿,仿佛看见了故人,大庭广众之下抹起了眼泪呢。”
铮铮顿觉后背汗津津,她颇有些急切地问:“那他还好吗……”
“那位少年英杰么?那便不知晓了。他是人又并非神,能干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想来凶多吉少罢?”
铮铮腾地站起身,忍着眼眶中汹涌的泪意,指甲生生嵌进肉里也恍然不觉。
她攥紧可以传音的兽牙,轻声喊出牢记于心的名字。
*
“宗殷……”
——听不清。
少年仿佛沉入无尽深渊,耳畔喧嚣吵闹,盖住那声轻唤。
“……宗殷!”
这一次他听见了。
抽离的思绪猛地被拽了回来,宗殷悠悠转醒,掀开沉重眼帘。
“小将军醒了!”
有人激动喊完便匆匆跑了出去。
不消片刻,闻人策闻讯赶来,火急火燎掀开帘子进入大帐:“我就知道你小子吉人有天相,命硬着呢!”
宗殷却恍若未闻,抬起手腕,并未瞧见腕子上的兽牙,心头猛地一凉。明明听见了铮铮的心声,可传心音的重要物件却不见了。
细细回想了一下,却没有印象自己将它弄丢。
少年挣扎着要起身,闻人策赶忙将人扶起来:“诶,诶——你做什么,伤还没好透!医士说了,你需要静养,顾奉那杂碎的腿废了,跑不远!我知晓你想为你爹娘报仇,但你太急功近利反而对你百害而无利。瞅瞅你身上的伤!你若死在这儿,待我死后,我怎么有脸见王爷和宗将军?”
犹记得,他在战场上见到宗殷的那一面。
少年眸光凛冽,浑身赤红,连带着马尾稍都滴着浓重血水,他的肩头与后背各中一箭,明明摇摇欲坠却仍强撑着身体,以剑为杖站在血海尸山中。
闻人策瞧着他额头上那道细小的血痕,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几分:“你要找什么,我给你拿去。”
宗殷低低咳了两声,脖颈上缠好的伤口崩裂,渗出血来。
闻人策皱紧眉头:“你瞧瞧你瞧瞧!都说了要静养——来人,将医士请来!”
宗殷无视他的大惊小怪,哑着嗓子说:“我手腕上的兽牙丢了。”
“哎呦小祖宗!你差点就死了还惦记这手串!”
闻人策没好气地将枕边红绳穿着的兽牙丢给他:“手串重要还是你自己重要。”
“我还好好活着,现在它最重要。”宗殷把红绳重新戴在自己左手腕,给铮铮报平安:“铮铮,我一切安好。”
静静等了片刻,他望着被风吹起的帘子,碎雪被卷入帐子随即消融。
铮铮现在在做什么?
为何没有应答他呢。
闻人策哪里知道这兽牙的用处,更不知七窍玲珑心的少年在胡思乱想。
上下打量少年一番,他说:“你小子藏得够深的啊。若非知晓你做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是不是要一直瞒着我藏在新兵中。”
宗殷心不在焉道:“差不多。”
闻人策:“你可得好好活着,你爹曾与我口头为你与我家阿梓定下了娃娃亲,她如今已——”
宗殷垂眸盯着月白色的兽牙,没什么情绪地打断:“我有喜欢的姑娘。”
“……哈?”
闻人策面上有些挂不住:“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私相授受可不行。”
宗殷靠在床头,“我此生非她不娶。”
他抬起手臂,红绳坠着的兽牙晃了晃,“这是我与她的定情信物。”
闻人策嘴角抽了抽:“……”
他言归正传:“如今大王子在我们手中,胡盂那边士气大减,我们这边也需要休整。短时间内两军不会交战,你且待在军中好好修养一番。”
宗殷若有所思,坐直了身子:“我要出去一趟。”
“……你小子是不是活够了?”
闻人策捏紧拳头,想捶他几拳但碍于他满身伤,一拳捶裂旁边的木桌,咬牙切齿道:“身上都要被捅成筛子了,不好好休息你要去哪!”
宗殷恍若没有察觉他的火气,“槐阳镇。”
*
闻人策知晓宗殷是要去槐阳镇去见心上人,但也没有松口任由他胡来。
“你拖着一身伤去见她,可有想过姑娘家家的瞧见你这副模样害不害怕?”
“我知你心切,可你如今这副模样,风一吹就倒,去了也是给她徒增烦恼。”
“你趁着这次休整好好养病,将身子养好,日后如愿娶了她,也能有个强劲体魄保护她。”
……
闻人策就这样好说歹说,连劝带哄,硬留了宗殷在军营养了半个月的病,才派人护送他前去槐阳镇。
铮铮一早便得知他要来寻自己,换上了前些日新制的衣裳。
——宗殷,我穿了红色的大氅,你一眼就能认出我来啦!
——今日天寒路滑,我来寻你便好。
——知道啦。
铮铮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宗殷,在心里应了他后,匆匆跟阿婆说了声便提着裙摆出了门。
阿婆替她理了理衣裳,叮嘱道:“路滑,铮铮慢些跑。”
半年时间,小姑娘褪去了些青涩纯稚,出落得越发标致,却也依旧天真烂漫。
“知道啦阿婆!”她高抬手臂,扬声告别。
冷冽的寒风刺骨,铮铮跑得飞快,大氅系得松散,从肩头滑落。她正欲跑回去捡起,耳中便听见清晰马蹄声。
倏然回过头,她瞧见镇子外疾驰而来的骏马,打马而来的少年身披黑风大氅,高高的马尾随风舞动,绣着云纹的发带顺着发尾荡在半空,从发丝中溜走,越飘越长。
“吁——”
随着马蹄落地,少年的发带松散开,随风彻底飘向天际。
宗殷翻身下马,他步伐稳健,三两步走到铮铮面前,解下自己的氅衣为她披上,抬手怜惜地抚摸她被冻得发红的脸颊:“铮铮,你瘦了。”
“才没有呢。”
铮铮吸了吸鼻子,细致打量他清隽面容。
他的发带被风吹走,满头乌发散在脑后,显得那张面庞清瘦许多,光洁的额头用一根纤细发辫绕成抹额,右眼下那颗藏在下睫毛的小痣,瞧着有种说不清的冷情。
可他的眸光是那样的柔和。
她嗅到少年身上令她十分有安全感、十分喜欢的冷幽香。
铮铮抬手摸他的抹额辫,紧紧拥住他,喟叹:“我好像在做梦一样……”
宗殷握住她冻红的指尖,落下一个灼热的吻。
“不是梦,我在你身边。”
*
兔妖一族的心头血滴在钦定之人的眉心,便可梦见其未发生之事,是为“预知梦”。
战场上刀剑无眼,无非两种结果,你死我活。
铮铮思来想去,决心取出自己的心头血预知宗殷的未来,为他避害。
弯月隐入云中,子时也已过半。
身旁思念许久的人已然睡熟,他的睡相很好,面容平静,呼吸平稳,两手规矩地放在腹部,饶是与她同榻而眠也仍保持着距离。
铮铮凝望他许久,探出手摸到他抹额辫下的那细小伤疤。
她心中五味杂陈,很想问,你是怕我瞧见这伤口,才编了条辫子做抹额吗?
收拢心思,她取了心头血,低念术法将那抹殷红滴在宗殷的眉心——
梦境之中黄沙漫天,黑云翻墨。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盖住阵阵雷鸣,将士们无畏无惧,迎着疾风骤雨,声嘶力竭地呐喊、助威。
领头的少年身穿金鳞铁甲,手执红缨长枪,那双清润浅眸是从未有过的决绝与凌厉。
他已经成为叱咤四方的常胜将军,此前因击退胡盂一战成名,受边陲百姓爱戴敬仰,此刻领兵就是为了将胡盂一举拿下。
战鼓声声,战马嘶鸣,叫嚣的杀声震荡耳膜!
刹那间,箭矢如急雨般从空中飞掠而来,转瞬便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少年将军面无惧色,长剑宛如游龙,腾空而起斩断数支箭矢,将敌军精锐们斩于剑下。一人,一骑,一剑,带领众将士冒着风雨在尸山血海中奋力厮杀!
面目可憎的叛贼瘸着腿,声泪俱下向他跪地求饶,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斩于剑下。
腥血染红了将军的战袍,战场上刀剑无眼,少年身中数箭,大仇得报后仰头望天,暴雨冲刷净他脸上的血水,露出那张清隽疲惫的容颜。
他斩断身上的箭矢,擦掉唇边溢出的黑血,握紧腕上的月白兽牙,望向槐阳镇的方向,终是支撑不住倒在血泊中。
再没能掀开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