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雪花悠然落在阿慈的鼻尖。
他怔然地抬起手，接住纷纷扬扬的白。
终年春日的山神殿竟罕见飘起簇簇白雪。
阿慈从未见过雪，他顶着满脑袋的雪花一路狂奔回大殿，踏上玉阶还未进入内殿便分外激动道：“山神大人，下雪——”
话却因重重纱幔后的景象骇到，吓得止住在舌尖。
内殿四周的银铃被疾风吹得吱呀乱响，纱幔纷飞，月烛熄灭，摔裂在地。
一向端方的山神佘岐狼狈摔在殿中央的浅池，他的蛇尾游弋在其中，不安地摆尾。
痛到了极致，也因此显出了真身。
山神披头散发，脸色煞白，眼角血泪不止，紧紧攥住胸口大口喘息。
阿慈慌忙扑到佘岐身侧，“山、山神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佘岐紧咬牙关，望着山口的方向，颤声道：“阿铮有危险……”
“快、快去救她……”
*
整整半月，铮铮都没能寻到白衣人的踪迹，这人神秘莫测，前来此地，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取宗殷的性命。
山神殿的风雪也终于停了下来。
整座山都被覆盖在白雪之下，开了灵智能吐人言的扶桑花妖被冻得瑟瑟发抖，紧紧依偎着坐在边上的少女，“小兔仙呀，你为何不开心？”
铮铮动了动麻木的手指，垂下干涩的眼睛，想说些什么，眼泪又大颗大颗往下掉。
扶桑花妖慌了神，赶忙用有些衰败的花瓣碰了碰她的手臂，“哎呀，不哭不哭……”
一向活泼的少女却仿佛摁开了眼泪的闸口，将脑袋埋在臂弯，细细呜咽起来。
扶桑花妖无措地将花叶转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阿慈身上，低声催促：“小熊，你快点哄哄小兔呀！”
阿慈沉默颔首，指尖燃起一簇火给小花妖取暖，而后抬起中指放在自己唇边，示意她先别出声。
等到铮铮平复下来，不再痛哭的时候，阿慈将握在手中许久的碎叶冬青给她，“若实在思念，我们去后山见他。”
他跟小兔将宗殷葬在了后山。
后山的雪已然融尽，山上开了灵智的花草抖着叶子迎接他们二人到来。
铮铮将石碑上的落叶拂开，凝视着墓碑上的字，半晌没有开口。
她始终觉得自己陷入一场冗长的噩梦中，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
阿慈担忧地望着她：“小兔，你若是实在伤心，便哭出来吧。我的肩膀可以撑着你。”
“伤心吗……我感知不到。”
铮铮迟滞地抬手捂住心口，她从未感受到心跳，就连眼睁睁看着宗殷倒在面前时，也只觉浑身阵痛，可心里始终空荡荡，仿佛空无一物。
“我应当，是没有心的。”
阿慈愣了愣，蓦地想到了近些时日总是恹恹的山神，他似乎在忍着莫大的痛楚，捂着心口承受痛苦的时候，每次都说小兔有危险。
阿慈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冰雪消融后，后山露出往日春景，微风拂面，花香四溢。
两厢沉默片刻，佘岐不知从何处而来，他仍同往常一般端方儒雅的君子模样，“因为阿铮的心，在我这里。”
他探出苍白指尖，迎着铮铮愕然的目光，点在她眉间。
“千年之期已至，如今我将记忆重还给你。”
*
月神与天同寿，拥有不死之身，开辟天地以来坐镇在月宫。作为天帝唯一的妹妹，她被护在兄长丰满的羽翼下，也因此久居月宫，从未踏出半步。
甚少有人瞧见她的真容，也不知她名讳。
即便晓得，也无人敢唤。
山神殿原先是无咎神君宗殷掌管。他起初是神界累累战功的战神，那时妖界在凡间肆虐，天帝看不下去，便将他派去镇守，护佑人间安宁。
后来镇压在无方山的魔主逃了出来，大战一触即发。重要关头，天帝又将无咎神君遣了回来。
山神殿山神一职空缺，月神从仙侍那儿得知此事后，将宫里一直跟着自己的仙官派去暂且任职。
谁知饕餮挠开了璃山封印，将物资丰饶的山神殿里里外外吃了个空，连带着那位真身为石头的月宫仙官也没能幸免于难。
月神得知此事后，二话没说便收拾东西带着仙侍入住山神殿，直将饕餮打得皮开肉绽，痛哭流涕，日日跪在山神殿种花养草，为那位仙官忏悔。
自此，她便留在山神殿当起了山神。
然而未过百年，她便有些怀念月宫的闲暇时光。
养尊处优的帝姬任职山神也算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将饕餮训得服服帖帖关进了璃山，山神殿也恢复以往的绿意，奇珍异宝数不胜数；那场神魔大战也已告一段落。
无咎神君在那场大战受了伤，天帝想借此机会锻炼幼妹的能力，留她继续待在山神殿。
可她只会种花养草。山神殿内外奇珍花草泛滥成灾，承德帝君得知后，让众弟子将一些花草移栽到药谷。
时日一长，众弟子懒得再来回跑趟，倒是在药谷养伤的无咎神君得了空闲，亲自去将那些花草带回药谷，顺便指点她如何治理山神殿。
可惜月神神力低微，总有妖魔鬼怪觊觎她的不死之身，前来山神殿找她的麻烦。
幸而，几番遇险都是无咎神君出手相助。
一来二去，两人暗生情愫。
无咎神君踏平墨城前去天宫复命时，天帝问他想要什么。
他请求天帝将帝姬下嫁给自己，结为两姓之好。
天帝欣然应许，天宫一派喜气，闲散众神忙碌起来，开始筹备帝姬与无咎神君的喜宴。
就在帝姬被十二花神簇拥着试穿嫁衣时，镇魍关传来噩耗——
无咎神君陨落了。
穿着嫁衣的帝姬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匆忙赶去镇魍关，找了数日，终于将无咎散在各处的残魂找了回来，以心头血滋养他的残魂。
无咎神君战功赫赫，功德无量，天帝与众帝君不忍其就此殒没，用衍神石重塑他的肉身，待他开了灵智便送去历三世苦劫便可重归天界。
月神是在无咎神君第二世转世的时候从沉睡中苏醒，重返山神殿。那时她早已将自己与他的记忆封印，忘却与无咎神君那段风月往事。
在山中无聊了十几个年头后，她去人间找寻下一任山神，打算寻到合适人选便打道回月宫，再不踏出半步。
这一路她寻觅良久，终于遇到了个合眼缘、瞧见便欢喜的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她将伞面为他移去一半，为他遮蔽风雨。
少年在蒙蒙雨幕中，与她相望。
他轻颤眼睫，下眼睑的小痣竟有些妖冶，“我叫宗殷。”
*
无人在天界呼唤月神的名讳，数万年来，与天同寿的她也早已忘记自己的名字。
宗殷便为她取名为“铮”——阿铮。
浩瀚山川，她有作为山神的铮铮傲骨。
少年出生于没落士族，通读古今诗文，从来都是端方儒雅的模样。他有一双白皙分明的长指，写得一手好字，仅两指夹着一片叶子便能吹奏乐曲、雕琢璞玉，为她裁制新衣。
因他到来，阿铮再也没有长吁短叹此间无聊。然而好景不常在，少年在山中不过待了数十载，便死于一场久治不愈的风寒中。
人族寿数长不过百年，可宗殷的寿数更为短暂。
相伴的年岁太久，久到阿铮瞧见内殿里有关于他的东西，便心脏钝痛。
痛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自己寻觅了许久的继位人选就这样撒手人寰。
也许……还有别的缘由。
她施了法，让神山唯有烂漫暖和的春日之景。
后来又试了许多方法都没能救下少年，还被兄长告知不得干涉人族生死，此乃大忌，宗殷会遭天谴的。
为了让少年转世投胎个好人家，她再不敢轻举妄动，按耐心中复活他的念头，漫无目的地寻找下一位山神。
*
山神殿来了只蛇妖。
她向山神打听人间道观在何处，她要去帮她阿弟从捉妖人手中拿回他的心。
蛇妖颇投她眼缘，也答应她拿回弟弟的心，便来山神殿述职。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有人轻叩山神殿的门扉。
披头散发的少年仰着脸，懵懂地看不染一丝尘埃的山神，眸中泪光闪烁。
小蛇妖告诉她，他阿姐死了，不能赴约了。
阿铮已经生不出旁的心思去寻下一任山神，索性将小蛇妖留在了山神殿。
每每到了夜间，小蛇妖都要受剜心的痛楚。
瞧见此状，阿铮很干脆地将自己的心给了他。
她活了数万年，让妖魔鬼怪都觊觎的不死之躯恰恰是她厌弃的。
她将山神之位传给了一手养大的佘岐，并将记忆尽数封印起来，让他代为保管。与她不打不相识的忘年交寒问子前来凑了热闹，直言日后要当点化她的道人。
陷入沉睡之前，阿铮同佘岐约定，“千年之后，再将记忆归还于我罢。”
佘岐继任山神后不久，天界的无咎战神曾来过一次，说是来寻他的妻子。
可那时阿铮已然变作原身陷入沉睡，若非自愿，绝不会醒来。
寒问子幽幽叹息：“你陨落在镇魍关那日，她哭伤了眼睛，将记忆封禁了起来，如今不再记得你。”
无咎抱着怀中的长耳兔，低声说：“无妨。”
“你历的三世苦劫她也全然不知，上一世的你猝然暴毙在山神殿，她也伤了许久的心。而今将这数万年的记忆代给佘岐保管，不愿醒来。”
寒问子继续道：“你若想重返天界娶她为妻，还有最后一世的苦厄要渡。”
所谓三世苦劫便是宗殷这三世皆不得善终。
可劫难中最大的变数便是阿铮。
宗殷的残魂被她以心头血滋养千年，他也因此与她牵绊过深，兜兜转转，终会同她相遇。
她纵然记忆全失，也仍旧会为了救他，拼尽所有，不惜一切。
“阿铮忘却了一切，偏又不能违背她的意志强行让她恢复记忆。只好在暗处阻挠，让宗殷成功渡完三世苦劫。”
“到时便对她说是一只修炼近千年的兔妖，得去大相法寺找我这个德高望重的寒问子道长点化修身成人。”
“凭她与宗殷之间的羁绊，去寻大相法寺的路上，定能碰到转世的他。”
“若是她仍犟着救回你——”
寒问子做了决断：“白疏，到时便由你一击毙命你的主子吧。”
白衣覆面的白疏手指着自己，他看了眼若有所思的主子，犹疑道：“我？”
“那我到时候可以直呼主人大名么？”
白枂认为不妥，暗自肘击了他。
宗殷却颔首应允。
白疏：“保证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