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疲惫过度,靳藤睡得很沉,就连印邃走到他旁边都未曾察觉。
印邃正想叫醒靳藤,忽然脚下踩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皮质钱包。
印邃把钱包捡起来,拍了拍上边的灰尘,顺手打开瞧了瞧,映入眼帘的,就是和身份证一起放在透明卡套里的一张2寸证件照,是靳藤穿着警服的蓝底大头照。
印邃盯着那张照片怔神了许久,唇角控制不住在微微上扬,手指头不自觉的伸进透明卡套里,把那张小照片给抠了出来,小心翼翼的藏在了自己的手机壳里。
能把证件照拍的像艺术写真的人少之又少,靳藤绝对算得上是其中之一。
那精致绝伦的五官,眉心痣如巧夺天工般的点缀,与他脸部的每一处细节都完美的融合,证件照上的靳藤神情肃穆,带着浑然天成的清冷,让人忍不住会去遐想他开怀大笑、亦或是泫然泪泣的样子……
靳藤的长相,还真是三百六十度都挑不出一个死角,简直惹人艳羡。
“大领导就是心大,钱包掉了都不知道……”
印邃嘀咕了一句,随后目光微移,那原本上扬的弧度突然僵在了嘴角。
在他把那张2寸照片取出来的时候,塞在卡套中的身份证也露了出来——
【靳藤,汉族,1991年6月20日出生,住址在帝江】
印邃当然知道靳藤的祖籍不在帝江,这张身份证应该是靳藤在帝江落户的时候新办的,可靳藤的出生日期,不是1988年吗?为什么这张身份证上印的竟是1991年?
印邃自认了解靳藤的一切,可看到这张身份证的时候,他的脑子骤然混乱一片……
所以七年前的靳藤,和现在的靳藤,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原本的靳藤?
就在这时,靳藤醒了过来,似乎是觉得灯光刺晃,他微微眯着眼睛,抬起头就看到印邃拿着自己的钱包,神色凝重而纠结——
“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靳藤问道。
“……”
印邃没说话,捏着那张身份证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着白。
“看什么呢?”靳藤伸手拿过自己的钱包,却发现印邃正攥着自己的身份证,心下一慌:“草,谁让你随便动我东西的?”
“你钱包掉地上了。”印邃沉着脸,眼底的情绪晦涩复杂,“大领导,你不该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
“你的年龄。”印邃晃了晃手里的身份证,“为什么是1991年?你不是88年出生的吗?”
“跟你有关系吗?还给我——”
靳藤心里郁闷,他最怕的就是让印邃知道他所隐瞒的这些事情,因为他了解印邃的狗脾气,既然被他发现了,就一定会刨根问底,掘地三尺都得挖出真相,否则绝不善罢甘休。
“你今天不跟我说实话,就别想拿回这张身份证。”
见印邃一脸的不依不饶,靳藤喘了口气,这几天的身体不适令他毫无心力与印邃对峙,他只想快点回家躺在床上,吃点药再好好睡上一觉。
“1988年那个年龄是假的,是我小时候为了提前入伍改的假年龄,但现在改回来了。”
“所以,1991年是你真实的年龄?”
“嗯。”
“什么时候改回来的?”
“前两年。”
闻言,印邃不忿的说:“还有呢?靳藤,你他妈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靳藤顿了顿:“没有了……”
“没有了?放屁!”
印邃把那张身份证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是不是过去那七年,你一直在耍我?觉得我追着你,你特别有成就感?所以现在就连骗了我被我给发现了,你还能保持着这个没事人的态度,你对我就没有一丁点愧疚之心吗?”
“只是改了个年龄而已,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我又不是只瞒着你一个?从我入伍到退伍,没人知道我是91年出生的,都以为我是88年的,怎么就你那么大的狗脾气?你他妈脑子被门夹了吧?”
“难道在你眼里,我和他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吗?”
“能有什么不一样?”
“可你明知道我对你,跟对所有人都不一样!对我来说,你的隐瞒,就是欺骗,你他妈不明白吗?你知道被自己最在乎的人欺骗,是种什么滋味吗?而且……你他妈骗了我七年!七年!”
“……”靳藤怔怔的看着印邃,张了张口,却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见靳藤不言,印邃更加恼火:“你说话啊!你他妈但凡有一丁点对我是真的,就不该是这个态度!就不该……这样对我……”
说着说着,印邃的眼眶有些泛红,嗓音吼得沙哑。
靳藤的嘴唇血色渐隐,他不由得抬手压了压胸口,不规律的心跳令他觉得呼吸开始变得有些费力:“印邃,我没有耍你,只是……有些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是吗?那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七年了都不联系我?为什么让我找不到你?你明明答应我的,你会等我!”
“我——”
“别告诉我你没说,七年前我要你等我,你没拒绝过,就是答应了!”
“我……印邃……”
这是第一次,面对着印邃的靳藤,觉得自己理亏到了极点。
七年前的他,明明有千万个可以推辞拒绝的理由,可他偏偏选择了回抱住了那个十九岁的少年,默认了他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如今,是他背弃了诺言吗?
可他明明,从没有忘记过他,他只不过选择把这份感情深深埋藏在了心底的最深处,这又怎么能算是欺骗呢?
“靳藤,你就是个骗子,你没有心……”
印邃后退了两步,怒极反笑,那凄凉的笑意像一把尖刀,毫不留情的扎在了靳藤的心上,“老子他妈真是瞎了眼,竟然会看上你这种人。”
说罢,印邃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发泄似的狠狠甩上了门,砰的一声巨响,靳藤的眼圈在那一瞬间,变得红红的。
他走了吗?
走了也好,终于把他推远了。
靳藤拿起桌子上的身份证,慢慢插进钱包的卡套里,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明明这才是自己所希望看到的结果,明明说好离他远远的,不要耽误他,不要拖累他……
明明跟自己说好的,可为什么此时此刻,心脏却如同叫嚣示警般的钝痛起来。
他是靳藤啊,孑然一身的靳藤,从小爹不疼妈不爱的靳藤,都没有尝过亲情的滋味,不是应该早就习惯一个人扛下一切了吗?
他不是早就习惯一个人生活了吗?他这种残破不堪的行尸走肉,就不要再去祸害别人了,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一个人走到最后,难道不可以吗?做不到吗?
为什么啊……
为什么遇见了印邃之后,就变得越来越贪得无厌了呢?明明没资格,却总是在那里痴心妄想……
靳藤已经好几年都没有犯过如此严重的心悸了,一时间竟开始不知所措,或许只有在遇到与印邃有关的一切之时,他才总是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堪。
可他该怎么办?他就是输给了印邃,输的一败涂地,整颗心输给了他,这下连那仅剩的几分自尊,都岌岌可危了。
靳藤蜷缩着身子,疼痛难忍的趴在桌子上。
他艰难的喘着气,意识越来越不清晰,脑海中却反复循环播放着印邃刚刚摔门离去的背影,播放着印邃那一句句对他的愤懑抨击……
印邃说他是骗子,骗了他七年的,不可原谅的大骗子……
“我不是骗子,我不是……”靳藤口中断断续续的嗫嚅,带着一声声哽咽,生生压下胸腔内失重般的痛楚。
这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吗?惩罚他不该这样的伤害印邃?
可他分明不想伤害印邃的,他只是深知自己配不上印邃,而印邃的爷爷和父亲,更不会接受自己的孙子和儿子选择了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破败不堪的残疾人……
想到这里,似乎有什么湿漉漉的液体,顺着脸颊落在了桌子上,凝成一潭悲伤的死水。
他是哭了吗?因为印邃哭了吗?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么的在意一个人,在意到眼睁睁的看着他摔门而去,自己会手足无措。
在意到被他误会了自己,却不知如何去解释,竟会心痛至极。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倏的推开了,印邃看到趴在桌子上的靳藤,先是愣了三秒,随即心下一惊,立刻冲了过去,抱起靳藤冷汗涔涔的上身,让他的后背靠在电脑椅上——
“靳藤?靳藤!你怎么了?”
此时此刻的靳藤,浑身因隐忍病痛而盗汗不停,冷汗浸湿了身上薄薄的贴身衣物,额头的发丝凌乱的贴在肌肤上,仅仅十分钟不到,整个人就变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唔……”
靳藤的意识模糊,感觉到有人试图挪动着自己的体位,他费力的睁开眼,渐渐在聚焦中捕捉到了印邃的轮廓,不自觉的呢喃起来,“印邃……”
印邃轻轻拍着靳藤的脸,焦急道,“我在、我在这里!靳藤,你听得清我说话吗?”
“疼……”
闻言,印邃的心底一阵揪痛。
他明知道靳藤这两天的身体状况不好,就算再生气,刚刚都不该把他一个人扔在办公室里,不过现在不是自我检讨的时候,印邃摸了摸靳藤空空如也的衣服兜——
“靳藤,药呢?”
“吃过了……不管用……”
“吃过了?什么时候吃的?刚刚吗?”
“白天……”
印邃见靳藤的嘴唇都变了颜色,状况似乎不太对劲,七年前靳藤就在他面前犯了一次这个毛病,他至今都记得:“靳藤,是不是心脏不舒服?”
靳藤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
印邃皱了皱眉,忽然想到自己出警前,看到靳藤掰了两片布洛芬,说不定那时候他就已经难受的厉害,却只告诉印邃是困的头疼……
妈的,印邃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都这个时候了还骗他,这个靳藤真他妈欠淦!
“你这毛病吃布洛芬也没用啊,除了布洛芬就没带别的药吗?你之前用的那个美托洛尔呢?带了吗?”
靳藤没力气再开口,只是苍白的摇摇头,似乎是因难受的厉害,眼角湿漉漉的,印邃又气又心疼,直接把他打横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感觉到双脚离地,靳藤蹙眉虚弱的抗议:“又来……放我下去……”
“你再乱动,我就在办公室原地干你了。”
“印邃……你他妈……禽兽……”
“嗯,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没当过人。”
靳藤败下阵来,“那你背我……不要抱……太难看了……”
印邃看着怀里的人都病成这奶奶样了,居然还背着偶像包袱,不禁好笑,“抱着方便,一会儿直接把你放车里了,听话……”
靳藤吃软不吃硬的特质到位,被哄的立刻闭麦了。
每当望着这样子的靳藤,印邃再坚硬的心都会瞬间化作一滩柔柔的水,他忍不住微微低头,唇抵在靳藤的额头上:“忍一忍,我们去医院。”
像是带着魔力似的,靳藤的意识清醒了些:“你不是……走了吗?”
印邃啧了一声:“妈的,出去抽了根烟,你就给我来这么一出,一分钟都不让人省心。”
“……”靳藤靠在印邃的怀里,没说话,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靳藤,别睡过去,听到没有?”
“没睡……”
“怎么不带药?”
“很久没犯过这个毛病了……”
印邃拧着眉:“那也要随身带着,以防万一,你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上心……算了,以后我给你带着,妈的,全世界也就我喜欢犯贱,对你好还被你骂傻逼……”
靳藤苍白的笑了笑,殊不知,这点疼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他靳藤这辈子什么样疼痛是他没尝过的?
在襄疆的十指连心、在垃圾焚化厂里的生不如死、在抢救室的生死一线、在戒毒所中的撕心裂肺……
那些时候,没人知道当时的他有多疼,或许那都是他靳藤这辈子最疼的时刻,他却都扛过去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靠在印邃的怀里,被他抱着、呵护着、关怀着,原本对生死病痛早已麻木不仁的靳藤,感官却变得愈发清晰强烈。
在印邃面前的靳藤,就连这么一点原本对他来说算得上是家常便饭的小病小痛,都要扛不过去了。
或许这辈子,能把靳藤变得如此脆弱的人,只有印邃,只有他一个人,可以随时随地的牵动着靳藤的七情六欲,掌控着他的内心世界。
只有印邃,能够丰富了靳藤灰白的心路,渲染上一抹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