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迟昕当场就把手里的东西全部扔了出去，孟喜福看见他扔在地上的东西也吓了一跳。
“这是谁干的？”
穆迟昕深吸一口气，强自定了定神，找到一个干净的口袋，把那截断指，包括快递包裹全部收了起来。
他回忆着那截断指，胃里翻滚，忍不住对着墙角吐了起来。
孟喜福从店里拿了瓶水给他，他知道事情严重了，他能猜到那根断指是谁的，可是他不知道隋镇麒发生了什么事，包括他为什么走，但孟喜福知道，隋镇麒走，和穆迟昕送宁万钧四个人走，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孟喜福点了根烟，他见穆迟昕脸色苍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打算怎么办？”
穆迟昕洗了把脸，感觉好了一些，如果没有李宝军的事，他大可以把这件私下解决，不管他有没有这个能力，他都想私下处理了陈森。
陈森敢剁隋镇麒半截手指，他就要他十根手指头来赔。
可是现在李宝军的事情压在头上，穆迟昕没那个想法了，隋镇麒走了，运输队也马上解散了，他不想和陈森鱼死网破。
毕竟和陈森比起来，他死很容易，想让陈森的网破，却很难。
穆迟昕联系了给李宝军办案的民警，把这件事交代了，然而来找他的却是另一个人，还是一个熟人。
刘震宇。
市局一直在抓陈森的案子，穆迟昕报警，这件事自然转到了市局。
刘震宇把穆迟昕带到了警察局，详细询问了他事情的经过，鉴于另外几个当事人都不在，刘震宇想记笔录比较困难，他想联系隋镇麒和宁万钧等人，但是穆迟昕表示联系可以，但是对方绝对不会露面。
穆迟昕这种戒备和专断，让刘震宇表示出了很大的不满，但是能电话联系到那几个人，多少还是有些帮助的。
汤城下雪了。
这是穆迟昕在汤城经历的第一场雪，下雪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的生日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他生日比隋镇麒晚两个多月，十一月初，那时，穆延峰还昏迷在病床上。
除了穆延峰，谁还记得他生日。
路漫漫？
穆迟昕连忙拿出手机，翻到路漫漫的Q/Q对话框，果然看见了一条自己没有回复的消息。
“弟弟，生日快乐，你漫姐在北京等你回来。”
穆迟昕叹了口气，路漫漫小时候特别喜欢叫他弟弟，后来长大了才不叫弟弟，都是连名带姓叫他穆钊，只有他过生日时，路漫漫才会格外强调叫他弟弟。
这让穆迟昕有一种除了穆延峰外，还有一个亲人牵挂着他的感觉。
穆迟昕给路漫漫回了一条消息，“隋镇麒去北京了，如果有可能，帮我照顾他。”
穆迟昕回了好久没去过的隋镇麒家，隋镇麒家自从保姆阿姨离开后，就再没人来过，空旷的房子里，走路都会传出回音，空荡荡地，让人心生忐忑。
穆迟昕上了楼，打开了隋镇麒的房间，他的房间还和原来一个样子，什么都没变，只是桌面多了一层灰，屋里多了一丝冷清。
穆迟昕坐到床上，望着这个他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房间，他和隋镇麒，在这个房间里，留下属于彼此的回忆。
他躺在床头，将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似乎还有隋镇麒用过的洗发水的味道。
他深深迷恋的味道。
隋镇麒在他左右的时候，他从没感觉到隋镇麒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影响和痕迹，总觉得隋镇麒代表着他不可告人的耻辱。
他把林扬叫过来，没笃定隋镇麒一定会跟林扬走，可是他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给他留下。
他知道隋镇麒有多恨他，可是他能怎么办？
谁能告诉他怎么办？
他怎么能让穆延峰好起来，怎么能让隋镇麒的断指复原，怎么能帮李宝军摆脱故意杀人的罪名。
他只想好好过完这一生，没想经历这么多事，他真地不想。
他原本的人生理想，也和穆延峰一样，只想找到一个互相爱慕的女人，生两个孩子，幸福平安的过完这一生。
可是越简单的理想，实现起来越是困难。
他再也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找一个女人，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毫无波澜地度过这一生。
这些日子，无数事情都压在了他身上，压得他喘不上来气，直到来到这里，他才能喘口气。
隋文岭公司的傻逼项目负责人，还来找他问下个月的订单数量。
穆迟昕恨不得把隋文岭从医院踢出去，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穆延峰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他开始能吃东西，身体各项指标虽然低于正常值，但是也在一点一点向正常水平发展，他正在努力康复起来。
也因为这样，穆迟昕很坚决地拆散了他们，把隋文岭从医院赶走了。
想想隋文岭从医院走时的模样，他就觉得有意思。
爱一个人，是不论年纪的。
穆迟昕在这里躺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书桌上放的MP4。
这是他的mp4，他刚转来的时候被隋镇麒抢走了，后来他一直用手机听听力，早就忘了这个东西了。
他坐到书桌前，按了开机键，没想到竟然打开了，还有电。
桌面上滚动的音频是一串乱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穆迟昕翻开文档，他以前下载的音频全没了，估计隋镇麒直接给他格式化了。
只剩下那串只有三十秒的乱码。
穆迟昕按了播放，音频滚动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播放口传了出来，像针一样，戳在穆迟昕心口上。
“操，这是什么破玩意儿，还是全英文的，他搞什么鬼？假洋鬼子，装什么文化人。”
“外国货？老大，你录音了！”这貌似是刘光年的声音。
“啊？你从哪看出来录音的，我靠，好像真录着呢，怎么关啊？”
“这不是暂停吗？”
“完了完了，又开始录了！穆迟昕这个傻逼，连个MP4还是外国货，他外语那么好，估计以后也是个出国移民的白眼狼。”
“你懂什么，土老帽，人北京人都这样，奥运开完老头小孩儿都会说英语，你不会说英语去北京都被人嘲笑。”
“滚蛋，少放屁，赶紧关了，直接关机。”
录音到这里，播放到了尽头。
这个MP4是路漫漫从国外给他带回来的生日礼物，全英文菜单，估计隋镇麒搞不懂，所以才阴差阳错地留下了这段音频。
穆迟昕把这段简短的录音翻来覆去听了好几遍，p4里存的电量本来就不多了，他听了几遍之后，终于没电自动关机了。
穆迟昕连忙跑回屋里，从抽屉伸出把充电器翻了出来，他把机器充上电，看着屏幕上充电的显示才松了口气。
穆迟昕充了一个小时的电，带着MP4离开了隋镇麒家。
李宝军的事很难办，王赫咬死不松口，蒋辉昏迷不醒，李宝玥没有受到实质伤害，监控只拍到了部分画面，没有人能为他作证。
蒋辉的母亲是个很刁蛮、很难缠的人，一方面，她希望得到巨额的赔偿，另一方面，又想让李宝军把牢底坐穿。
巨额的赔偿，董欣翰倒是好说，一死了之，赔钱偿命。
可是蒋辉天天在医院里吊着命，只要不死，这个钱就得一直给他拿，他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消耗着他们的精力和钱财。
穆迟昕今天跟学校请假，他这段时间请假请得，段老师已经懒得过问了，他来就来，不来就当请假。
穆迟昕第一次去李宝军家，李宝军家和看护班离得不远，隔了一栋楼，他家就住在一楼，家里很阴暗，不知是通风不好还是怎样，感觉很潮湿，很阴冷。
乱糟糟的床上坐着个男人，女人披头散发地在厨房里收拾厨具，厨房挤在小阳台上，穆迟昕一进去就看见了满地的水，那些碗筷不知道洗了多少遍，她还在乐此不疲地洗。
李宝玥回学校上课去了，家里只有李宝玥的父母，李宝玥爸爸双腿高位截肢，妈妈是聋哑人，近些年来，精神也不好了。
李喜东常听女儿提起穆迟昕，他知道穆迟昕给自己的一双儿女提供了很大的帮助，他还常接济自己家，他这个样子，家都出不去，更遑论挣钱，妻子原本可以出去干点零活挣钱，可是精神出问题后，就再也不敢让她出去了。
他们家四口人，现在只能靠低保和救济金过活，李宝军和李宝玥的学费都是他们兄妹俩暑假当假期工自己挣的，交完学费，一家四口勉强糊口。
李喜东自出事之后就饱尝人情冷暖，不肯相信任何人，他想不到儿女会有这个福分，交往了一个有本事、还有钱的同学。
谁能平白无故地给他们钱，那些社会福利机构也是打着出名头的主意，每次来他家都带着一堆记者，他们过得越惨，越能突显出他们的高尚和伟大。
而穆迟昕每次给钱都是直接给李宝玥，他连李宝军都不告诉，他怕李宝军觉得丢脸，觉得没有尊严。
李宝军也确实觉得丢脸，可是在他家连饭都快吃不起的时候，他觉得脸皮和尊严一毛不值。
李宝玥很崇拜穆迟昕，把他当神一样。
李宝军的事情发生后，李喜东也把穆迟昕当成了救世主，穆迟昕就是他家的救世主，可是当他看见穆迟昕的时候，他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穆迟昕也只是和他儿子一样大的孩子。
他怎么有能力请律师，怎么有钱接济他们的？
穆迟昕毫不掩饰他对李宝军家里的嫌弃，他站在门口，既不想往里走，更不想坐下。
穆迟昕喜欢完完全全地控制一个人，他不喜欢太聪明的人，和太聪明的人在一起，他总是要提防着对方，而换成一个他能把控住的人，才会安心。
而比起那些家庭背景好的人，穆迟昕更喜欢那些没有家庭背景的老实人。
所以他看到孟喜福的时候，就认定孟喜福会成为他的一个得力帮手，孟喜福只有一个奶奶，想要收服他太简单了。
而李宝军和李宝玥，就更简单了，用钱收服一个人，或许是最容易遭到反噬和背叛的，可是对于穆迟昕来说，只是用钱收买一个人，却是最简单的。
李宝军和李宝玥是可以轻易用钱收买来的，而穆延峰给予了他们真心，所以穆迟昕不怕李宝军和李宝玥会转头算计他。
李宝军聪明，但是也毁在聪明上，他早早就感觉到了自己家庭的与众不同，早早就把自卑深埋骨血，与早熟相伴而生的自卑让他失去了胆色和血性。
孟喜福憨，所以他听信了孟奶奶哄孩子的谎话，恰恰生出了胆色。
这也是穆迟昕更倚重孟喜福的原因，李宝军可以培养，但是不能倚重，而孟喜福完全可以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他更需要孟喜福这样的人。
“宝军今年寒假，没办法打工挣钱了。”
李喜东听到穆迟昕的第一句话后，就感到了一阵屈辱。
穆迟昕瞥了他一眼，道：“宝玥下个学期的学费，我给她交，生活费我给她拿，你不用谢我，我不缺这点钱，你也不用让她辍学出去打工，我不会让她辍学的，至于你们两个，每个月的低保费和各项补贴和补助什么的，大概也够你们俩花了，我就不操心了。”
李喜东本来要好好谢谢穆迟昕，但是看他这个样子，李喜东生出些不安，“你说这个干什么？”
“李宝军的案子，我可以跟你简单说一下，他打死了一个人，另一个人在病房里醒不过来，很大几率会变成植物人，对方家长是个律师，这对我们很不利，而且没有证人为李宝军辩护，唯一的证人是对方的人，摄像头记录了李宝军杀人的经过，却没记录到他为什么杀人，没有证据，宝玥的证词就是一席空谈。
所以这个案子，我们多半会输，也就是说宝军，无论如何也得坐牢，至于坐多少年，就不是我说了算的了。至于赔款我也可以先帮你们拿，宝玥是个好孩子，以后无论如何也得还我，可是死了的人好说，一笔钱赔完就算了，那个还有一口气的，却难办了，他要是在床上躺一辈子，就得管他一辈子。”
李宝玥的妈妈还在厨房洗碗，碗筷乒乓乱响，她却毫无反应。
“不管明天一审判决究竟如何，还能不能继续上诉，”穆迟昕转身道：“我都尽力了。”
穆迟昕走了，李喜东怔愣许久，一头埋进被子里，呜呜哭了起来。
而正如穆迟昕所料，第二天的法庭一审，断定李宝军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并罚赔偿董欣翰家属共计五十二万八千元整，至于蒋辉的赔款却定不下来，这个赔款，有可能会持续一辈子。
李宝玥当场就哭了起来，她站起来当庭大骂王赫，大骂法官，大骂对方律师，大骂所有人，她问他们是不是她被董欣翰□□，李宝军被打得奄奄一息时，才算合法自卫。
穆迟昕把她抱在怀里，他看着王赫，王赫当场被他看得撞到了身后的一排桌子上。
李宝军看着妹妹的痛哭，心如刀绞。
穆迟昕本打算继续上诉，然而李宝玥却拒绝了，对她来说，李宝军坐牢了，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就算再上诉，李宝军还是得坐牢，既然如此，无论是八年，五年，还是三年，这么拖下去，耗费的全都是穆迟昕的钱和精力，李宝玥不想再欠他更多了。
李宝军正式转监狱的前一天，穆迟昕和孟喜福去看他。
李宝军穿着囚衣，剃了光头，即使还戴着一副眼镜，可是和上学时候的他判若两人，这套衣服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无论是多么纯良憨厚老实的人，只要穿上这一身衣服，都会变得面目可憎。
见面的时候，三人面对面，愣是谁都没说出话来。
最后，还是李宝军先开口，问道：“我妹妹和我爸妈，怎么样了？”
穆迟昕清了下嗓子，道：“都挺好的，你放心，以后我帮你照顾他们。”
“谢谢你，”李宝军顿了顿，突然跪了下来。
探视间里带铁栅栏，李宝军对他们跪下，他们扶都扶不了，孟喜福在铁围栏上锤了一下，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
穆迟昕却连动都没动，对李宝军道：“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既然救不了你，无论如何我们也会照顾宝玥和你爸妈的，你放心吧，在里面好好的，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赔款你也不用担心，都有我呢，做我穆迟昕的兄弟，我不敢保证让你不吃亏，但绝不会让你后悔。”
“我知道，我相信你。”
李宝军站了起来，他从兜里拿出来一个晴天娃娃，晴天娃娃本来是白色的，这些天被李宝军抓得，脏成了黑灰色。
两年前，他来七中报道，他不住校，所以一身轻松，只拿着报道手续，刚进教室，就看见一个女孩儿提着书包从他身边走过，她只顾看手里的文件，书包撞到了李宝军，女孩儿腼腆地对他笑了起来。
他第一次被王赫堵到墙角打了一巴掌，被抢走了身上仅剩的两块钱，坐在墙角发呆，想着晚上要走很久才能到家。
就在这时，那个女孩儿来到他身边，送给了他一颗糖。
后来他听说那个女孩儿要过生日，他没钱买礼物，所以亲手做了两个晴天娃娃，把其中一个偷偷放在了女孩儿的桌堂里。
他没想到那个女孩儿把娃娃挂在了书包上。
他默默祈祷这个女孩儿能像晴天娃娃一样，永远开心快乐，可是却想不到有一天，会亲眼看着她像一只断翅的蝶，从高空落下。
李宝军用力闭了闭眼，把晴天娃娃从铁栅栏中间递过去，说道：“帮我把这个给宝玥吧，让她帮我收着，我怕我弄丢了。”
穆迟昕接过那个晴天娃娃，仔细看了眼，总觉得这个晴天娃娃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
李宝军转过身，对两人说：“谢谢你们来看我，以后就不要再来了，这地方来多了不好，也告诉宝玥，让她不要来看我，到时候，我就出去了。”
李宝军拖着沉重的铁链，主动离开了探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