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渺有了一间新屋子,是学官宿舍,宿舍不因身份有别,学官也是如此,看着整洁干净的屋子,沙渺沉默着坐在床榻上,手不自觉地抚摸温暖的床单被褥。
[成为内侍,所以觉得此生无望,既如此,为何还要找到我。]
[你怨天尤人,想让我帮你,可却认为我帮你是理所应当?]
沙渺额角抽痛,好喜那日的质问一直萦绕着他,任他如何刻意忽视都没用。
他想说自己不是内侍,不是那种低贱的玩意儿。
他可是,可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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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前,周朝内,靠近扬州一带又起了疫。
这本书寻常,可偏偏周朝最小的皇子随其母妃回扬州省亲,回京便发起高烧,沙渺阿父正是宫中御医,被派给小皇子治病。
可疫病万种,沙父如何能保证万无一失,到底是没能治好,直能勉强保下小皇子性命,可身上疤痕不能消去,惹得周朝老皇帝龙颜大怒,沙父当成赐死,连他们一家都被连罪。
沙渺头疼欲裂,他只记得自己的阿母,那样温和柔弱的女子,在得知消息时却一滴泪不曾流下,只猩红着眼派老仆马不停蹄地将他护送离开京。
被伪装成另一个模样的沙渺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已踏上未知的路,离开了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家。
他望着阿母坚定的双眼,破碎不成调的泣音,他在求阿母跟他一起离开。
可最后,他只能看见一场大火将阿母和他的家一起被吞噬,两个老仆死死地拉着他,任他如何挣扎气愤都不发一言。火焰将一切烧毁,拼不出一具完整的尸骨,只有这样,他才可能离开这里不被发现。
可是皇帝,皇帝只需要简单一句气话,他们就要付出数十条人命来偿还。
这个他爱戴的皇帝,这个他曾想效忠的国家,就这样轻易地抛弃了他。
沙渺从踏出清河郡的那一刻起,就变成彻头彻尾的行尸走肉。
这里是哪里,这些人是谁,他不知道,也不像知道。
这一路是怎么走的,他都不记得,直到遇到一个黑店,他被人打晕,醒来时只见到老仆的尸体被分解几块,那群盗匪正在大快朵颐。
沙渺的眼前再一次出现刺目的红,可他如之前一样,流干了血泪也无济于事,那样弱小的反抗不过是笑话。
盗匪见他年轻,想着杀了浪费,最后几道转手卖进宫里,一刀落下,他从此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内侍。
沙渺以为这已经是最糟的境地了,不曾想,还能更痛苦。
一个姓李的内侍,司衣局的小管事,凭那点子权力,就可以逼迫他人将沙渺送进他屋子里受辱。
抽鞭、虐打、针刺......只要是能让人受苦的,李德都不会放过。
沙渺几次晕死过去,每一次醒来,他都无比痛恨自己竟然还能熬。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到了南朝的皇宫,可能是因为他在奢望,奢望有朝一日南朝能打到周朝去,这样他死也瞑目了。
可是好难熬啊,新伤覆旧伤,身上没一块儿好肉,连吃食都是偶尔才有,更别提其他。
内侍也分个高低,他这种外面买来的,没有门路也没有朋友亲信,最好欺负,谁都能踩上一脚。
沙渺很倔,他坚持挺直背,坚持擦净手脸,坚持自己曾经的模样还在,坚持自己不曾跌到这境地。
被打被骂都可以忍,什么都能忍,直到那个姓李的死内侍,竟然转手又把他弄到其他人屋子里。
沙渺甚至不敢回想自己那天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两个老得掉牙的死畜生,拿着那种东西把他折磨得浑身剧痛,直到数个时辰后他还是痛得打弯,直不起腰也不敢移动。
所以,从那天起,他每天都躲在兴和殿和司衣局来往的路上,无论刮风下雨,他只想求一个人帮帮他。
他听过宫人闲谈,曾经的大总管现在的中常侍好喜大人,他只要在宫中,总是会经常往御膳局和司衣局跑,陛下的新奇想法他都是第一个赞同,从来不需要陛下特意点出什么,他就能揣摩到,然后办好讨陛下欢心。
宫人们羡慕嫉妒,却也夸赞好喜为人宽和,对宫人们很好。
他们都说,陛下手段雷霆,但脾性好,身边跟着的人大多也是如此。
沙渺不敢指望遇到女帝,更不敢因为这种事闹到女帝面前,但是,如果能遇到好喜呢,只要对方愿意帮他,他就能脱离苦海。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一日复一日地等待后,他终于遇到了对方。
好喜听完了他的遭遇,确实出手帮了他,还惩治了那几个内侍,可是在这一切之后,对方又找到他。
沙渺被他一声声质问钉住。
“这种宫人我决计不会放过,但是,我还问了其他宫人关于你的事情。”
“你自进宫来,凡事都不会做也不愿学,常常丢下担子给别人。同住的宫人你也瞧不上,虽不常开口,却总是对他们不屑一顾,是吗?”
沙渺慌乱,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可他本不该是内侍啊,这怎么能怪他?
好喜看得出他在想什么,嗤笑一声。
“我不知你原本是什么身份,但你现在是内侍,皇宫的内侍,你有摆清自己的身份吗?”
不是的,不是的,他不是,沙渺想摇头躲避。
沙渺痛苦地出声,“我,我知道,我知道了,知道内侍就是这样的,可我只是不想被欺负而已......”
好喜冷漠地看着他,他不好奇对方有什么悲惨经历,论起来,他难道就是一帆风顺的吗,哪个宫人进宫个中缘由不是一番苦楚。
他管着这些宫人,就会公正处事力保公平,但是像对方这样该接受现实的却死活试图蒙蔽自己,他可没时间也没心情惯着。
于是最后,他只甩下两句话便离开了。
第一句便是“成为内侍,所以觉得此生无望,既如此,为何还要找到我。你怨天尤人,想让我帮你,可却认为我帮你是理所应当吗?”
第二句“做好你该做的,否则我也帮不了你。”
事情本该到这里结束,沙渺也该继续浑浑噩噩地活着,但是,命运的转机却在下一刻到来。
好喜即将离开南都,因此他格外珍惜伺候陛下的机会,只要待在宫中,他总是时时侍奉在侧。
除了此刻,君后起身告退,好喜也弯着嘴角,恭敬地弯腰目送他离开。
君后或是朝臣来找陛下时,就是好喜少有的不需要在陛下身边的时刻。
见自家总管进来,冼行璋面上仍是刚刚与君后交谈时的微笑,在注意到对方身后的烟雾少见的气恼,她生出点趣味。
笑吟吟地开口问道:“出去一趟,怎的还被人欺负了,谁惹咱们中常侍生气了?”
她摆明了是想听,打趣的意味惹得池钺也忍不住附和。
“可不是呢,连新晋的中常侍大人都敢惹,实在可恶。”
好喜无奈喊上一声,“陛下,”少见的生气也随着散去,但他还是将此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冼行璋还不知道自己的皇宫里还有这等恶心事,听完她倒是有几分不虞了,并非对着好喜他们,只是这种折辱人的事,她实在恶心。
“将他带来吧,到底是人,无论如何也不该被如此折辱,朕瞧瞧看如何补偿一二。”
好喜就知道陛下会如此。
陛下看上去手段狠,行事也神秘,但心还是太软了。
沙渺不知自己怎么入了女帝眼,对方好像一眼就看透了他,屏退了宫人,只余好喜在侧。
自离开家以后,沙渺再没听见有人用如此温和又宽容的语气跟他讲话,对方一字一句都像对他了如指掌,短短数句叫他忍不住抬起头。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感觉对方像自己的老友,又像自己的阿母。
至于冼行璋嘛,她倒不是真的那么善心大发,只是这人好像于医学上有些不凡的天赋。
送上门的肥羊,甚至是跋涉千里送到门前,冼行璋自然是不会放过。
但对方这样颓废的态度,她很看不惯。
“朕若允你行医,你如何想?”
闻言倒是好喜先有些拧眉,这人如此德行,陛下怎么,哎,算他好命。
沙渺怔然,他心里乱作一团,想答应却不敢答应,“陛下,一个阉人,怎么能做医者呢,”说完将头磕下,不肯再抬。
冼行璋哼笑了一声,“朕说能,就能!”
她站起身,绕着沙渺走了几圈。
“你既学过医,自知当归。当归离土则枯,可碾成粉却能活,你比它如何?”
话落,沙渺闷闷道,“奴,是人非药。”
好喜不满这刺头,不过,陛下怎知他学医?
冼行璋冷声开口,“朕当然知道你不是药,但你不想做刀吗,做一把好刀,一把,”她弯腰靠近沙渺,声音冷厉,“刺向周朝的刀。”
此话一出,沙渺大骇,他猛地抬头,瞪大眼与女帝对上,心中惊慌不定。
可同时一个念头渐渐浮上。
不论对方如何得知的,他如果答应了,就能手刃仇人。
沙渺滑动喉结,心中念头摇摆不定。
“你可想好,朕予你医学院的藏书,予你学成的机会,待到功成那日,你可自配一副药送他走。”
她盯着沙渺眼里的恨意,慢慢直起腰,“朕可以给你冲获尊严的机会,但你得证明,你的价值,不在□□那二两肉,而在你指尖三分脉。”
拿到御医宫令时,沙渺才意识到,为什么南朝这段时日能一扫之前贫弱气象。
女帝,确实有蛊惑人的力量。
他没有褪下内侍的衣服,直接选择去扶理宫就任。
现在他不会再以此为耻,即便心中仍存在仇恨,即便不堪的记忆总是袭来,即便自己每时每刻都活在痛苦里。
但他一定要等,要等到周朝覆灭的一日。
他本就不是好人,只要给他刀,没人来束缚他,那这把刀就会指向任何人。
只是现在,他想相信陛下一次。
他可以,做陛下的手中刀。
指向周朝!
其实可以看出,沙渺的人物底色其实也不算很好,他本就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御医备选役,某种意义上跟于笙绿倒是有点像。
就不是那种真正的恶人,但也没好到哪里去,若是给他不加约束的权力,他就很可能成为所谓暴君。
但是放心,有女帝在,他只会乖乖做好自己的任务,没有机会给他浪。
感谢您为此章停留,祝您安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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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沙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