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序心知肚明自己的所有魅力都建立在不公之上,他就是因为居高临下才有意思,大众都认为一个老板会难看又难缠,但他作为金主实在是称得上漂亮有趣脾气不错,脱离开这个身份去公平,把他变成平起平坐的普罗大众,那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烦。
他有点理不明白,就像他不明白这么一个精巧富裕面面俱到的自己摆在何哲宇面前,何哲宇还是对他破落狼狈的过往兴趣最大。
又或许是何哲宇这么个山里出来的小土狗也有自尊,也有负面情绪,看到他高人一等想打探点他落魄的模样来心理平衡。
如果是这样。
……那也不行,他还没惯着何哲宇到这种程度。
这些无法用金钱丈量的人情往来是他认知的盲区,赵序死活想不出何哲宇一边给他操持家务一边和他在经济上平起平坐的好处,想不出干脆就不想了,他的时间宝贵,反正何哲宇又不跟他解释,不解释就是没有,他们没什么别的好聊。
赵序要去跟明允做短剧平台的事,何哲宇在和薛瑞寒吃饭那会就知道了,他知道赵序现在很忙,也没打扰,每天安安静静地给赵序切水果点咖啡、料理家务,保证房间干干净净。
赵序最近待在家里的时间少了,就算在家也是对着电脑在改方案开会打电话,他自己公司的项目本来就做完前期工作要开始执行了,现在又得跟明允一块创业,又得好声好气哄着人家,又得替人家打圆场喝酒,够难伺候。
好在,虽然刚认识时难搞,好好说话也不听,但有一天真把他惹毛了忍无可忍了,赵序跟她大吵一顿吵明白这个为什么做不了这个为什么要做,血淋淋的案例那么多为什么非得另辟蹊径,再他吗犟老子把你拴前门大街拉磨,明允反而哑巴了,妥协了,对他老实了。
“……听你的,赵总。”明允认认真真点了点头。
臭外地的暴发户第一次在首都地界吼人家太子党,居然还吼赢了,赵序气笑了,心里又爽快起来,看得出明允在家被大姐骂过不少回,长子没有白当,多少跟薛悯荣做过同行,他拿对付赵天赐那一套对付明允也好用得很。
有时候他真的会幻想自己总有一天能和他们平起平坐,和薛悯荣和邱月明平起平坐,只要他赚了足够多的钱,家里的事不会令他烦心,管他们要什么江景房学区房都是他大手一挥的事。
所有的争执都是因为钱不够,她薛悯荣不也是一个人扛起一个家,她那俩妹妹没一个省油的灯,怎么她就不用和家人吵架?怎么她就能开开心心地惯着她俩?还不是因为她足够有钱。
至于何哲宇。
他不知道何哲宇为什么要突然开始懂事,可能他也知道赵序其实没那么有钱吧。
他不想何哲宇懂事。
赵序这些工作上的东西当然没跟何哲宇说,反正对方又听不懂,他忙自己的,何哲宇也在家玩自己的就好。
为了防止这么一个没爱好没朋友的小土狗无聊,赵序又给他开了个亲密付,叮嘱他:“你要是无聊的话自己出去玩玩,天天闷在家里,如果去外地玩的话跟我发个消息说一下就行,我让助理订餐和叫保洁,这些事不是非得你来做,别太挂心。”
何哲宇摇摇头:“不用,我在家等你就行。”
“哦,行,你不爱出门就不出吧,”赵序没管,反正何哲宇见识少,估计都不知道去哪玩,他低头看了眼表,连忙换鞋走人,“我草赶紧开会去,累死我了感觉一天要见八百个人,走了!”
“好,路上……”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何哲宇手刚抬起,想在对方出门前稍微拥抱一下,赵序就头也不回地甩了门冲去找电梯了。
“小心。”
他的声音小了,张张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他们很久没抱过了。
赵序忙得太厉害的时候脾气会差一点,也很抗拒肢体接触,食欲和○欲一个不沾,生怕陷进去了影响工作状态,除了偶尔晚上发泄一下,难得闲暇也不会两个人黏在一起,只是闭着眼睛在放空。
何哲宇当然知道不能打扰他不能给他再添负担,只是趁着帮他洗澡的时候悄悄抱一下,然后被赵序拍开:“你快点,我好困。”
桌上只剩一只趴了只小猫的碗,是他们之前还有时间逛街的时候一起买的,两只不同色的小碗。
里面的饭没吃完,赵序接了个电话就聊起来了,聊着聊着又得出门,饭也吃不好,时不时又得喝酒,压力一大,又会冒着冷汗开始胃痛。
何哲宇把碗筷收进洗碗机,看着比人工清洁更好用的机器高温消毒,他缓缓蹲了下来,把自己蜷在洗碗机和嵌入式蒸烤箱旁边,眨着眼盯着灶台上一滴他没有及时擦干净的酱油渍。
……擦一下吧。
他也只能做这些了。
赵序当然没空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变化,他有的是事情要做,所有的东西都是他赚来的,房子车子美好和平的生活,何哲宇的性命和赵青青的学业他自己的尊严,这个家能活到今天全靠他辛辛苦苦赚钱,他需要更多的钱,更多的钱实现更多的愿望创造更多的梦。
去公司开完会接待完客户,赵序又坐车前往薛家的茶馆,薛悯荣约他下午喝茶,说是只有他们俩,他不明所以,但还是得去。
一进包厢,馥郁的茶香徐徐冒出,赵序鼻子一动就能闻出准备的是普洱,应该还不错,打趣她:“薛总,又让我蹭上好货?”
“接待你,差不了吧?你赵序最识货了,”薛悯荣对他态度和缓许多,“坐吧。”
“哎。”赵序忙不迭坐到对方面前。
开水一滚,茶叶的香气更加浓烈,赵序尝了一口,真心赞叹:“很厚很甜啊,我喜欢。”
“呵呵,”薛悯荣笑笑,没接话,只是兀自喝了点,随后盯着赵序揶揄,“明允很听你话啊,真没想到,您有这个手段,公司规模还只到这个级别?”
“呃,”赵序尴尬地挠了挠脸,“还行?还行吧,可能我经验丰富吧她认可我?”
“赵总,这里就我们俩。”薛悯荣戳穿他。
“好吧,上次逼急眼了把她骂了一顿,”赵序坦白,“我没有人身攻击啊!我可不敢。”
薛悯荣没想到是这个手段,愣了下,见对方是认真的,回忆了一下明允提起赵序时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笑出声。
“明允读完本科我就没骂过她了,以为当大人了要面子,”薛悯荣觉得好笑,“原来她还是只听这套。”
“我就知道,我当时还想着完了呢,我给你们薛家的人骂了,没想到她反而愿意认真听我们几个合伙人的意见了,”赵序无力地望了望天花板,“薛总,别的我肯定跟你没法比,但我家三个孩子,我也是最大的那个,就带孩子这套我懂你。”
薛悯荣一顿,望着赵序多看了两眼。
赵序这种没有家底支撑的人是很显眼的,往那一站就比别人要脆弱几分,她倒是从周一口中听说过赵序有个妹妹,没想到还有其他人,家境一般又有三个孩子的话,应该全家都是指望着他来过活了。
她没安慰,只随口戏弄他:“那你懂不了,我不光有弟妹,还试管了两个孩子,带弟妹和带亲生孩子又不一样,赵总,按你的道德水平来说,你绝后了。”
……草。
赵序咬牙切齿:“我有妹妹就够了!再多个孩子气死我吧,我可没那么多钱!”
薛悯荣笑了。
多了层从小就做长辈的物伤其类,薛悯荣和他的距离感突然小了很多,她邀赵序来真的是说闲话的,一点不提工作,现在又好奇他的妹妹。
赵序想想,反正提一下赵青青也没什么,薛悯荣要真想查他早就把他祖宗十八代翻出来了:“我妹,小我六岁呢,在首都学画画的,我们家都不怎么会读书,她能念个民办本科我觉得很努力了。”
他提起赵青青的时候表情和语气不自觉地柔软了,又说她念书又说她工作,赵青青去了新公司之后说压力很大,天天加班到半夜,他猜之后可能会撑不下去,撑不下去就给她钱自己开工作室或者继续念书,没多大事。
薛悯荣也惯妹如杀妹,两个姓明的被她惯得无法无天,深表认同,又问他:“另一个呢?”
三个孩子,另一个呢?
赵序冷脸了:“呵呵,我弟,酒驾肇事逃逸致人死亡,应该快开庭了。”
薛悯荣没说话,看了他一阵:“需要帮忙吗?”
“……薛总,我不是本地人啊。”赵序惊了。
“不重要,你弟在国内就行,”薛悯荣喝了口茶,“需要吗?你帮我带孩子,我可以帮你点小忙。”
……他相信,别说是肇事了,就算那个人是赵天赐下车拿刀捅死的,薛悯荣也能帮他摆平。
沉默了一会,赵序叹了口气:“不用了,坐牢好啊,能让我消停几年。”
薛悯荣点点头:“也是。”
没等下个话题继续,赵序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家里打来了,白了一眼,苦笑着跟薛悯荣客气:“薛总,接个电话。”
“去。”薛悯荣也掏出手机看看消息。
钻进洗手间,赵序接起电话:“又什么事?”
他最近和何哲宇聚少离多,家里的电话没当着对方面接过,何哲宇也不知道他家里的麻绳又开始缠缠绕绕。
不像他心里缠着何哲宇的那根线那么好剪,长出一点就剪掉一截,保证永远没有死结,家里的麻绳是血管是筋骨,剪不断理不顺,一旦打上结就是一辈子。
电话里又是说在给赵天赐找律师找关系,又是说爸爸病了妈妈病了气进医院了,爷爷奶奶身体不好要做检查做治疗,他一个都没追究真假,闷声打钱,反正他一直在赚钱,他们只是想要钱,给钱能解决那就给钱。
本以为又是要钱,没想到他妈居然敢开口:“阿序,你回趟家吧……”
事务缠身过两天还得去片场盯组的赵序挂拉着脸:“再说这种疯话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
赵母这才急了,他不懂为什么一直对她予取予求一直保护她的大儿子也变成了这种态度:“不是啊,宝贝,这次是真的,警/察把你爸也带走了!”
……
带就带呗,没什么感觉。
赵序心如止水,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嗯,然后呢?好事啊,他这不是打不了你了吗?”
“你!你别说这种气话,”赵母又想发火又怕赵序挂电话,“……真的,真的,这个家只能靠你了,阿序,妈妈求求你了,你回趟家吧!”
说着说着,生他的人开始哭了,赵序觉得自己冷血到有点讨厌,这可是他妈,生他爱他还哄过他,他妈哭着求他回家,他居然一点都不难过一点都不心痛,只是在分析利弊,在思考这趟回去要浪费多少钱和时间。
“我给你打点钱吧,你自己找律师哈,没空。”赵序淡淡地说。
只能靠他了。
所有人都只能靠他了,父母老人靠他,弟弟妹妹靠他,唯一可以不靠他的是事业蒸蒸日上的何哲宇,只要翅膀硬了,失去约束,随时可以离他而去的何哲宇。
挂了电话,赵序回来见薛悯荣,薛悯荣见他脸色如此难看,猜他估计是接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也不再跟他多啰嗦:“好了,说正事,赵总,我这次来主要是给你带个礼物。”
“礼物?”赵序乐了,“对我也太客气了吧薛总。”
薛悯荣的话说得简练:“你公司刚开始拍的那个项目,停了吧。”
“……嗯?”赵序的笑僵住了。
“这个题材,最快明年年初,最慢明年年中,就要被禁了,风险太大,你收不回本的,”薛悯荣淡淡地说,“我言尽于此,你自己看。”
说罢,她给了赵序一份文件。
印着的是明年开始的审查标准变动,还在拟定阶段,但也有个七七八八,赵序拿到这个,起码比其他人少面对一年风险。
薛悯荣拿了他许多好处,现在又要靠他帮忙带孩子,没必要在这些事情上诓骗他,项目刚刚启动,现在及时止损总比到时候整个剧被砍,所有投资都打水漂要好。
这是个很好的事,他提前得到消息,损失降到最低,辛苦社交互相利用为的就是这一刻,他的人脉作用在自己身上,为他自己帮了个大忙。
“……谢谢您,我明白了。”赵序把剩下的客套咽下去,只是努力地笑。
……是啊。
哪怕是事业,也不可能一帆风顺,高收益高风险,他早就知道,赵序亏过钱受过骗,见过别人破产跳楼或是卷款逃出国,他知道的,以他的道德水平,绝后也就算了,真到那种绝境,他应该只做得到跳楼。
这个家是靠他赚钱来和谐美满地运作的,天塌了也有他的钱来补上,修修补补又是一个好天,赵序又能眯着眼睛躺在落地窗旁晒着太阳做梦。
如果以后连钱都赚不到了呢。
如果以后,他破产了,怎么办?
他今晚没有应酬,是能及时回家的,但他突然不想看见何哲宇,不想这么狼狈又茫然、一副一无所有的过去模样的时候看见何哲宇,看见这里最最容易从他手中脱身而出的何哲宇。
赵序去找几个经常一块喝酒的人去酒吧喝了点才带着酒气回家,跟何哲宇只说他去应酬了,反正何哲宇都会信。
“……应酬,”何哲宇接过那件沾满不同的烟酒香水味的亚麻外套,只复述对方口中的词,“因为那个短剧平台吗?”
“对啊,应酬不是很正常,问那么多,”赵序有点心虚,撞开他径直往里走,“我要去洗……呕。”
喉咙往上一挤,他突然捂着嘴冲进一旁的大门里。
赵序趴在卫生间里干呕,嗓子里一股一股的往外冒的劲,可是他怎么什么都吐不出来?食物、酒、血液、胃酸、胆汁,什么都没有,空的。
他的体内体外空无一物,空空荡荡,像一只被蚂蚁吞吃掉身体只剩一具透明外壳的蚕,只剩他自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