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哲宇被他的动静吓到，赶紧冲进来看看他怎么样，从一旁扯了毛巾来帮他擦口水，这一擦好了，赵序真的开始吐了，吐得很恶心，食物和酒液带着难闻的味道通通涌出。
那只大手只是在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何哲宇从他颤抖的后颈一路顺到他的腰椎，让这份剧烈的痉挛不要过多令人痛苦，等他稍稍停下，何哲宇又继续来试图为他擦洗干净。
赵序的双眼滴了泪，五官是通的，人一吐眼泪鼻涕全都会往外流，他有点恍惚，又突然清醒，反应过来自己如此肮脏的时刻何哲宇就在他身边，他猛地睁大眼睛，正对上何哲宇担忧的脸，年轻英俊又干净，哪怕不打扮也很吸睛。
长成这样的人，根本不用依附谁而活。
哦，说什么呢，如果他破产了，就算何哲宇想依附他，他也没本事养着对方啊。
“滚出去！！！”赵序猛地把他一推，“我他吗在吐啊！！！你进来干什么！！！”
“什么？”何哲宇被他推得摔了一下，“没事，我帮你清理一下，很快的，我先带你去洗……”
赵序抬手便在他肩头狠狠打了一拳，哭着让他离远点，眼泪和呕吐致使的脱水使得大脑昏花，嗓子像炸开的烂水果，只能拼尽全力狼狈地哭叫和挣扎。
“我让你滚出去！！！我有事！！！！出去！！！再不滚出去你就滚出这个家！！！！”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刻陪在他旁边，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丑陋恶心无能无趣的时刻，何哲宇一天到晚探究他的过去惨不惨就算了，怎么能连他当下的惨都要照单全收。
何哲宇愣了，手足无措地想要靠近他，想违抗指令，但面对他声嘶力竭的模样又不敢上前。
在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伸手试图触碰赵序时，赵序嘶哑的嗓子挤出几个冷冰冰的字眼：“我数三个数，你再不滚出去，就永远不用回来见我。”
“三。”
“二。”
“……”
“……我知道了。”
何哲宇最终还是顺从他的需求，起身从卫生间离开，顺手带上了门。
在门关上的一瞬间，似乎才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好恶心。
好难闻，好恶心，好丑好难看。
赵序在冰冷的瓷砖上躺了会，自己爬起来清理了一下卫生间和身体，忽略蹲在门口等他的何哲宇，一言不发地一路走到床上。
他们都没说话，何哲宇没资格打扰他，熄了灯，那温暖柔软的怀抱才缓缓靠近他，从赵序蜷缩的身体后侧包裹过来，动作轻得他想哭，在对方几乎要把他圈进去的一瞬间，赵序又躲开了。
“好热。”他找了个借口。
何哲宇顿了顿，向后撤开，询问他：“要把空调打低一点吗？”
“不用。”赵序回绝。
你离我远点就行。
何哲宇学聪明了，他无需听赵序把这句话说出口，就懂他的言外之意。
项目叫停，他不用去盯组了，等着制片选出一个新剧本来就行。
只不过这段时间出差很多，要和几个短剧工作室谈合作，得各个地方飞去看看人家的业务水平和工作室规模。
赶上一家工作室离南城很近，赵序到底还是为了亲妈的电话眼泪轰炸回了趟家，面无表情地理清七七八八，原来家里一直骗他拿钱是为了“投资”，这个投资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其实就是往外放贷，收高利息来盈利，不合法，也很容易收不回来。
好在他爸的脑子没高级到明白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真的是被人骗了，警/察带他走也不会把他关起来，他们只是又没钱了，没钱了，弟弟救不出来，妈妈以泪洗面，爸爸怨天怪地，怪到最后都怪赵序。
怪赵序不管这个家，怪赵序离家那么远，怪赵序不教他们赚钱不帮他们规避风险，怪来怪去都是赵序明明知道家里变成了什么样子却不去承担责任，只能怪他。
因为这个家，没了他就活不下去，只能是他。
赵序没说话，又转了点钱让他们活下去，兀自走了。
在休息室里闭目养神的时候赵序又接到了何哲宇工作室的电话，工作室的人都是他找的，何哲宇好脾气但不懂行，很多方向问题还是来给他打电话。
“喂。”赵序淡淡地问，真烦人，怎么这边也要有求于他。
经纪人解释说明的声音从那头响起：“赵总，不好意思打扰您，最近的情况跟您同步一下，是这样的，何哲宇的爸爸发视频说他不管家里，然后网络舆论很大，何哲宇自己对这件事也不太上心的样子……”
……
那个老赌鬼是吧。
赵序摁了摁眉心，吗的不就是要钱吗，估计钱又不够了，他再给何哲宇转点让何哲宇应付爹算了。
“没事，他爸是赌博输太多了，哲宇才不管他的，你们往这个方向上引就行，找个公关团队吧，多少钱我报销。”赵序简单回复。
随后，电话挂了。
何哲宇一毛钱都没跟他说，估计事也不会很大，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有他在外面顶天立地地赚钱呢，没事的。
他没管这些，来来去去出差回家的时候又看见一个很正常的何哲宇，果然，事情不大，何哲宇见他回家，笑着从沙发上走过来迎他：“回来了？”
“嗯，我好困，”赵序揉揉眼睛，“洗澡。”
天色很晚了。
他很多时候忙回来都很晚了，传媒行业半夜突发状况要解决也稀松平常，何哲宇每次都留着小灯在客厅等他回家，有时看书有时看电影，等多了赵序开始指点他：“你是艺人，最近剧播期宣传和商务活动很多，早点睡，保持好状态上镜。”
艺人就是这样的，外形大于一切，赵序科班出身经验充足，他们做演员的自始至终都该以上镜优先为铁律，日日做好维护，在片场都得争分夺秒补觉，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等待上。
何哲宇的笑僵了下，然后垂下眼帘来，为进入正轨做了肯定：“……好，我知道了。”
好奇怪，他只是在做正确的事，走在正确的道路说正确的话，可他看着何哲宇似乎表现出难过的眼睛，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对他亏欠？”
赵序没力气管那么多了，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简单洗漱就回床上睡觉，第二天继续去工作，何哲宇的工作有工作室在管，跟他无关。
家里的事又倒霉在赵青青身上，他不懂，他都转过钱了，这些破事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头。
赵青青参与了一个游戏ip改编成动画的制作项目，她只是小卡拉米，但项目组还是正常地把她放在了制作名单里，好死不死，这份片尾播放的名单就被他们家亲戚的孩子看到了，问到他们父母那里：“青青姐姐现在做游戏啦？”
于是，那俩人知道了赵青青的工作地点。
在赵序忙了几天没时间看父母消息之后，那俩人冲过来闹进赵青青的公司让她回家，赵青青继续瞒着，把苦咽完，瞒着瞒着瞒到公司上下皆知，连那个游戏公司的老板都来跟赵序唠闲嗑，聊了几句进入正题，把这些事说给他听。
赵序捂着脸，蹲坐在办公室角落缓了很久，缓到助理来敲门喊他去开会，这才换了副表情往外走，等开完会，又前往赵青青的公寓等她。
他可以不管赵青青的。
赵青青没有跟他说这一切，没有向他求助，没有找他要钱，没有需要他。
他可以。
可是怎么能连赵青青都不需要他？
那是他的家人，他爱的恨的都是他的家人，血浓于水的期待着爱与承认的家人，如果真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他就没有家了，他不想做孤儿。
赵青青没像他想的一样被加班逼退，她很好地在这家公司干得越来越好，然而现在出了这档子破事，以后还不知道他爸妈能闹到什么时候，就算她是关系户，也很难留下去。
带着一张疲惫的脸，赵青青加班回家，却看见她哥哥在家等她。
沙发上一个落寞的人影，又瘦又无力，模糊得几乎发灰，伸手扑一把就要消散了。
“青青，”赵序努力摆出柔软的笑容，“哥哥送你出国吧？”
“出国？不用啊，”赵青青紧张了，她知道她哥也知道了，“没事的真没事的，保安把他们赶出去了，就是麻烦点而已。”
“出国念个研究生呗，没事的，没几年，到时候你再看看你想留在哪，”赵序继续笑，继续给她包揽人生，继续被需要，“嗯……我问了我们公司学美术的几个人了，他们说你这个专业有条件能出国肯定更好，你先辞职吧，把外语学一学，然后哥哥找个中介给你申学校。”
送出国，出国就好了。
出国就不会被家里找到，找个水一点的学校就算花钱找什么代写代考代作品集，他不懂美术不懂留学，但他知道有的是只要掏钱就能让她完成学业的方法，他又完成责任，又能轻松许多。
“不用！”赵青青严词拒绝，“我什么脑袋你不清楚吗哥，大学都差点考不上，你非要送我出去不就是浪费钱，再说了，要是现在公司那点事我都扛不下来，我出国也没那个抗压能力啊。”
什么脑袋。
什么脑袋应该不读书？
什么脑袋读书叫做浪费钱？
赵序莫名地被这句话激到了，头皮滋滋发麻，大脑一片空白，这辈子第一次冲他妹妹发火：“你去试试啊！有条件试试为什么不试啊！笨怎么了，笨就活该没机会尝试吗！读不出来就读不出来就算你读两个月就哭着要回家我都不会说你的！你为什么不试试啊？！！你哥又不是没钱！那些没钱的想读书还没条件呢！”
赵青青被吓了一跳，不明白这句话为什么能让她哥气成那样，连手上拎着的饭盒都掉了。
……
呃。
赵序吼出口才懵了，他发什么疯？他对赵青青发什么脾气？她又做错了什么？
“不，不是，我不是要骂你，”赵序慌忙平顺自己的情绪，“我就是说，你去试试，家里的事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你在现在这个公司又累又要面对爸妈，不如出国读两年，如果你喜欢国外就留在国外，还是喜欢国内就回来，你有个海外研究生学历，多多少少要比现在这个民办本科要好。”
“……哦。”赵青青心有余悸，咽了咽口水，目光还是很紧张。
“我走了，不早了，”赵序落荒而逃，“你，你想想吧。”
他给何哲宇发消息借口出差，在公司旁边的酒店又睡了几天。
太奇怪了，赵序现在的脑袋像是电路接触异常一样，每天嗡嗡嗡地有声音在响，他既感知不到周围人的情绪也感知不到自己的情绪，看剧本也看不下去，所有项目因为他的优柔寡断一直难以推进，他知道，连底下的员工也对他最近的反常颇有微词。
何哲宇跟家里那点舆情比他想得要大，《大地之歌》的组员也一直在讨论危机公关的事，赵序本能地不想看与他相关的消息，他没本事再承担一个何哲宇。
等到其他项目定了剧本，赵序终于有力气回家，一回到家中，看见的依旧是没事人一样的何哲宇，小心翼翼地迎接他回家，小心翼翼地望向他。
明天是大结局，何哲宇和其他主演会有个直播访谈，这些工作安排也被迫地灌入了赵序脑海当中，他不想记得也得记得，于是，他随口问了句：“明天直播准备好了吧？”
何哲宇正在给他倒水，听到这句，他顿了顿，然后努力冲他笑了笑：“……我可以不去吗？我，我跟经纪人协调说我不太想去，但是她不同意，我想问问你……”
“不去？干嘛，耍大牌，”赵序冷冷地笑了笑，“我的项目你也敢耍大牌？”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可以迟一些吗，可以推迟一段时间吗……”何哲宇很为难，讲话都结巴了起来，“我，我就是，我，我觉得最近状态有点差，面对镜头有点困难……”
“状态差就能不工作吗？所有人都等你一个你就能想不去就不去吗？！你是谁啊！”赵序火了，“不就那点事吗，你要么就扛过去要么就给他还钱啊，你要还多少？几百万还是几千万？我这不是在挣钱也在帮你挣钱吗，你需要什么不都有我在兜底吗，你到底在纠结什么东西啊？你的人生还不够轻松吗？！”
被网暴又怎么了，哪个艺人没被网暴过？这算什么大事，熬一熬不就过去了。
他不能给何哲宇继续袒露自我的机会。
袒露自我就意味着他这个听众要接受对方的痛苦，接受就要承担要解决，看见对方的同时他又多了一份责任。
依赖他的人太多了，不能再多一个人了。
赵序望着雪亮的射灯和应该在痛苦的何哲宇，他浑身上下脱了力，一点劲都没有，如果再动一下的话他会直接栽在地毯上，爬不起来。
怔着怔着，忽然，有一滴泪水莫名其妙地从他右眼落了下来。
何哲宇被他吼得吓了一跳，无措地望向他，望向他的眼泪，那些痛苦消散了，变成慌乱的道歉，他连忙收回刚刚的话：“对不起，是我任性了，我会好好工作的。”
赵序没说话，何哲宇也没有再继续提无理要求，面对着赵序的寂静和眼泪，他自顾自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动作迟缓地张开双臂，试图承接他当下的落魄，又垂下头来轻声喊他的名字，喊连名带姓的“赵序”，轻声问他：“抱抱，好吗？”
像恋人。
像在撒娇。
赵序愣住了，何哲宇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和他们黏在一起寻开心不同，恋爱的人痛苦的时候会喊着对方的名字互相拥抱，消解心中郁结，他和何哲宇不是这种关系，模仿亲昵的行为只是东施效颦。
“我想和你抱一下……我们以前经常拥抱，这段时间你好像不想跟我接触，已经很久没有抱过了，”何哲宇的声音很温柔，痒乎乎地试探他的心，“会好一点，可以吗？”
抱一下，然后呢？
讲故事？讲一讲一个照顾残疾父亲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孤苦无依小孩如何又被原生家庭拖进地狱的故事？
他不想听故事，他的眼泪都在心中为自己流干了，成为了一个可耻的顾影自怜的人，没法留给何哲宇。
他不允许何哲宇向他索取，一个拥抱都不行。
他随时可能一无所有，北方的风那么大，再一刮他就要倒了，倒了就起不来了，到时候他又能被谁依赖被谁需要，他又要以什么理由在世上活下去。
从不染发的何哲宇皮肤洁净，乌黑的头发、深邃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它们突然全都变成了一片漆黑，曾经令他着迷的黑白对比在此刻变大了，变得失调，越来越重越来越多越来越暗，要把周遭的光点都吃掉了。
赵序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长长地拉响警报，天上有红红蓝蓝五彩斑斓的灯在转，转得他头痛头晕，停不下嗓子里惨烈的震动，他逃开了。
“你能不能不要吵了啊！黏在一起到底能解决什么问题啊！问题要解决啊！解决啊！你知不知道要用什么东西解决啊！要出去卑躬屈膝求人卖笑要出去喝酒喝到吐血要去赚钱啊！钱！你他吗会赚钱吗？你有什么用啊？你去厂里一个月几千块能干什么啊！”
何哲宇什么都帮不了他。
何哲宇，没有任何用处，除了让他舒服一点，一点用都没有。
赵序不再抬头，死死地瞪着眼前一片摇晃的布料，干净又垂顺，把面前那个棉花般的拥抱挡得严严实实，他看不见使用说明，忘了拥抱是一个互相的行为，互相索取，互相依赖，人与人之间凭借心跳和血液来取暖，并不需要什么了不起的能力。
他只知道，如果他没有钱了，何哲宇连让他舒服一点都不会去做。
“你帮不了我你就闭嘴，你起码让我安静一点行吗？可以吗？我求求你了不要再给我添堵了！”
不要依赖我。
为什么全都要依赖我，为什么全都要向我索取，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等着我来处理，为什么没有人来帮我。
如果何哲宇真的能用爱解决他要面对的一切，何哲宇为什么不早一点出现？为什么不能对他有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