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撞发生的上一秒,大家正在讨论下一个景点,而下一秒,落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击路面。
天旋地转,覃朝坠入黑暗,汽油与腥味充斥鼻腔,耳边有声音大喊:“快来救人!”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医院,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头上缠了几圈白色纱布。
挂在天花板的灯扎得眼球刺痛,他尝试一点点容纳光亮。
模糊视线里,护士过来拔掉他手背的针头,跟他说明了具体情况。晕过去是因为高原反应,灾难给他留下大片擦伤,还有小臂轻微骨裂。
听说发现他们的是三个年轻人,报完警送来医院就直接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鬼门关走一遭,覃朝失眠,吃不下饭,强迫自己吞咽,食物塞到一半堵住喉咙,手不可抑制地抖动。
两天后,他买了机票回到A市,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转移注意力,进行系统脱敏治疗。
他常常徘徊公园,利用安静缓解紧绷的神经。持续半个月自我疗愈,精神大好。在老地方还逛出了感情,时常来溜达。
那天是个凉快的午后,蝉鸣中一声尖叫刺破耳膜。
男人拧着满脸横肉伸出恶爪,跌在地上的女人惊慌失措,她全身上下黏着无数双眼睛,围观的群众却都定格在原地。
覃朝听到声音跑过来,想也没想,随便抓起个东西一扔,正好敲中施暴者的手臂。
男人怒目圆睁,马上转移攻击目标,拳头带着疾风砸来。
“愣着干嘛,快帮忙!”公园保安冲上前打头阵。
看戏的那群人立马动了起来,一拥而上,混乱里,不知道谁碰到覃朝刚痊愈的手臂,这一下雪上加霜,几乎要他半条老命。
泪珠子飞出眼眶,又被摁着肩膀一推,覃朝一屁股摔进草地。
不多时,警察赶来压走肇事者,围观的也散了。
覃朝龇牙咧嘴缓了好一会儿,准备站起来,一时没注意用受伤的手撑地,刺痛顺着神经末梢爬到天灵盖,他翻了个白眼,挪挪腿,估摸着尾椎骨也裂了。
他准备随机叫个路人,铺开视线搜寻幸运儿,目光转了几圈,等到人群中个子最高的男生走近,覃朝出声道:“小哥。”
男生两三步停在他身前,看了一下情况,伸出手:“要我抱你吗?”
没想到对方开口这么直接,覃朝恍惚:“嗯?”
流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肩上像跳跃的蝴蝶,男生语气温和,重复了一遍:“要我抱吗?”
每次复盘那天的种种细节,覃朝都在想,沈暮顶着一张全世界理想型的脸,上来就问这么犯规的问题,如果知道自己是个变态同性恋,肯定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然而,热心市民沈暮扶起变态同性恋覃朝,甚至还想亲自送他去医院。
小白兔根本不知道自己处在多么危险的境地,覃朝害怕自己情不自禁吓到他,于是豪迈一笑:“不用了兄弟,多谢。”
但覃朝又觉得放过他有点可惜,顺嘴补充了一句:“我看你眼熟,之前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沈暮没有犹豫地点头。
本来是因为色心随口一问,沈暮意想不到的反应却让覃朝摸不着头脑。
沈暮说月初那天在高原看到车祸,覃朝听完前半句立马明白怎么回事。
兜兜转转,恩人回到身边,危难时刻几度伸出援手,这不就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
虽然大三这个暑假倒霉到家,心血来潮报个旅游团差点把命玩没了,但是遇见沈暮,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不大不小的世界,既然能有一次巧合,就能有第二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试试追个人也挺有意思。
可惜匆匆一别,连个联系方式也没留,覃朝挂着条瘸手,又不能变成翅膀满世界飞,见到个人就问:“你认不认识七月二十号在中心公园出现那个帅哥?”
懊恼自己白长一张嘴,柳暗的覃朝路过体育馆,终于盼来了又一村。
巨大的篮球赛海报摆在门口,穿着球服的队员笑容灿烂,覃朝有些轻微脸盲,对沈暮却过目不忘。
没有机会,可以创造机会。
来不及回家,覃朝掏出手机搜索相关网页,点进志愿招募链接,火速填完信息提交。
开赛那天,覃朝刚挂上工作牌,朋友打电话来叫他出去聚一聚,听说他在会场,笑哈哈调侃:“学分没挣够吗?身残志坚还到处跑。”
覃朝望着人来人往的后台通道,瞳孔聚焦在刚走远的熟悉背影,不自觉出了声:“沈暮。”
另外一头传来疑惑:“你咬到舌头了?”
覃朝没有解释,和朋友说下次有空约,挂断了电话。
上午场比赛伴随着观众的欢呼雀跃声结束,中午覃朝领了盒饭,到无人的小角落就餐,很丰盛,蔬菜蛋白质维生素都有。
可能是收获新消息的缘故,一开心食欲大增,覃朝没有浪费一粒米。
第二天继续同样的工作,直到赛事过半,覃朝和沈暮的交集停留在擦肩而过。
宣告落幕也只隔着几十米,记录看不清脸的渺小人影,交换一次经过深思熟虑的眼神。
覃朝不肯承认自己是见色起意,用一见钟情来美化,听着也不大靠谱。
他想那就随缘,老天爷指哪儿他到哪儿,至少这样对谁都公平,不会总让沈暮吃亏。
但是,老天把他亲爹指来了。
命运齿轮运作的转折点,出现在他离开体育馆看见路边老父亲开口叫的那一声爸。
覃德明回过头瞧是自家小子,一贯绅士作风抛之脑后:“跑这儿来干嘛?不在家老实待着,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准备玩一身伤回去?”
覃朝从小没了母亲,覃德明又当爹又当妈,集古板和唠叨两大缺点于一身,人前慈祥贴心,背后威严固执。
二十一年听了不下几万遍,覃朝早练就一对随时可以聋掉的耳朵:“风好大,你说什么?”
覃德明抬起手想给他一下。
覃朝嬉皮笑脸躲开,撤得太迟,转头正面迎上披着夕阳而来的沈暮。
没有什么比身后父亲一句少爷更让人惊悚,听完覃德明简单介绍他们的关系,覃朝还在状况外,反应过来那刻,警铃摇得叮当响,背后升起一阵恶寒。
撬谁不好,偏偏撬到老爹上司头上,这不是端人饭碗吗?
幸亏发现得早,没造成严重后果,一切都来得及。覃朝以打招呼的方式,果断决定放弃这段单恋:“你好。”
沈暮却向他伸出手。
过于规范的礼节又将覃朝拽回危险边缘,握,还是不握?
只有心里有鬼才会遮掩,贴着温热干燥的掌心,抽离时触碰空气的瞬间,覃朝又奢望再久一点。
沈暮坐进车里,没有顺手关门,像是特意为覃朝留的:“上来吧,一起走。”
覃朝鬼使神差跨出一大步,自诩是个很好的演员,在逼仄空间,没有人比他更应该获得影帝奖杯。
如果到达目的地前,沈暮没有突然笑着问:“我很可怕吗?你怎么满头汗?”
那么覃朝觉得自己装一辈子也不会被揭穿,只可惜沈暮是这场戏的编剧,他有掌握剧情走向发展的绝对权利。除非覃朝撂挑子不干,但是那好像有点难。
看着覃朝摇头,沈暮笑而不语,自己先下了车。他一走,车座上的焉树苗浇了水,登时直起腰容光焕发。
覃朝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把该有的、不该有的念头扼杀在摇篮,福利却接二连三降落。
事情的起因是覃德明跟他说,有空帮你老爹分分忧,要是沈少爷来找你,别拒绝,也不用拘谨,正常地和人交个朋友。
具体原由则是沈暮亲口说的,在国外待腻了,想体验家里的风土人情。朋友们都在欧洲,A市的同学高考完也像棋子各自散落。一个人没意思,和他爸闲聊时知道自己有空,所以想来问问有没有兴趣做个伴。
好事送上门,覃朝当天晚上迫不及待同意好友申请,熬夜刷人朋友圈到凌晨。
知道自己跟大部分人不一样,覃朝很有分寸地没有任何越界举动,甚至距离朋友那条线都站得很远。
沈暮脾气相当好,不像电视剧里爱使唤人的娇纵大少爷,有礼貌到覃朝时常反思自己是不是没眼力见,看不懂另一层含义。
不过覃朝很快就明白,那是优良教育下培养出来的瑰玉,里里外外都闪着光。
当他们出发第十站,野外徒步一起淋了雨,回到酒店换衣服,沈暮看他手使不上劲,抢走他的裤衩拧干。
覃朝从**衣物被暗恋对象触摸的震惊中回过神,又看见沈暮拿衣架帮他挂好,是真觉得这神仙食人间烟火。
再深究,沈暮只是把他当成同类,没有发现他丑陋的真面目。
有更多的、正当的、合理的、以朋友的接触,每一次沈暮站在面前,覃朝都克制着闯出铁笼的冲动。
他私藏了一整个夏天的沈暮,在那短短的几十天,像转了几个春秋。
很快,假期钟声敲响,最后一周,八月二十八号,七夕节前一天,沈暮和覃朝说想去看山顶的日出。
覃朝同意了,就此平平淡淡的收尾,挺好。
只是天公不作美,连续七天暴雨倾盆,他们错过了一场破晓黎明。
后来沈暮出国那天,整座城市的绿化被太阳晒得油光发亮,树叶找不到一颗水珠。
室外四十度高温,沥青马路冒着腾腾热气,车辆排起长队,覃朝坐在副驾驶,收到沈暮登机前最后一条消息。
对着延迟的约定,覃朝回了个好字。
他总是缺一点点运气,拉开鸿沟的身份,偏偏不放晴的天,提早两个小时还堵车的路程。
沈暮离开后的某个深夜,覃朝终于长摁聊天对话框,没有犹豫点下红色删除键,把自己无疾而终的念想,和五百多条消息一起清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