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院有些年头了,当时杨承文说是当年本朝开国时建造,内里的风格样式沿袭旧时的矮榻茵垫的习惯,正堂的地上就铺有竹茵地垫,上设的家具也是矮脚的四方木画几。
南枝本意是要珠玉把这正堂按着当下高脚家具的样式改了,但她一直在赵府里暂住,珠玉没有主意,怕改得不像样,就只能保留原来的样式。
杨承文倒是轻车熟路,坐在廊下脱下乌皮**靴,换上软底鞋进去。
赵渝在廊下看进正堂里头,道:“把宴席挪到外边。”
南枝摇头:“外头冷,赵府尹若是不愿意脱靴换鞋,可以先回去。”
“你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
“托赵府尹的福,识得赵府几个贵人,说话有了些底气。”
在赵府暂住这么一段时间,吴南枝发现赵渝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不好说话,知道他是父亲认可的人,对他就不那么害怕了,说话自然就显得不太客气。
更何况,今日压根没邀请他,他自己非要来,还挑三拣四。
“赵府是你的贵人,你却不邀请姓赵的,只邀请姓杨的?”
赵渝说着,坐在廊下的换鞋凳上,脱下长靴,换了室内的软底鞋。
吴南枝没话反驳,转身去扶赵时安,他从轮椅上缓缓站起来,撑着南枝的双手,慢慢坐到换鞋凳上还了室内的软底鞋。
就这么一个动作,赵时安做得艰难,外头冷风冷雪疯狂刮过,换完鞋,他还是出了一点汗,呼吸也很急促。
南枝用双手撑着他的身体,杨承文见状,也上前帮忙,赵渝坐在矮桌前,身直腰挺,当做没看到似的。
南枝领赵时安进正堂,嘴上不住的道歉:“九郎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要来,若是知道,肯定就在外头酒楼设宴款待了。”
外头有跟随伺候的小厮,只是他们都在院外的马车前等着,赵时安没让他们跟进来,南枝也不好随意使唤他的人,只能自己上手扶着了。
“不妨事,不妨事,我在军营里的时候,也时常自己撑着站起来,和那些将士们一起席地而坐吃烤羊,回到长安,身体比之前好了一些,十二娘不用太担心。”
“我扶你到榻上坐着。”
“那岂不是不能和你们一起用餐了?”
“谁说的?你只是坐得比我们高,但都在一个屋子里吃饭,那就是一起吃饭。”
南枝扶着赵时安坐到正堂的榻上,扯过凭枕放在他腰上,榻上也有矮桌,把餐食摆上去就行,坐在这里,和平时坐着高脚椅用餐是一样的。
做完这些,吴南枝自己也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在下边的矮桌前,屈膝盘腿,微微喘息。
珠玉已经将食肆博士做好的饭菜摆了上来,看南枝前额都是汗,取了帕子给她擦拭,道:“十二娘怎么了?这么累?”
“没事,没事。”
南枝擦了汗,问道:“那些博士回去了吗?”
珠玉给几人一一筛酒,说道:“他们还要去别家做饭呢,我给了一些赏钱,等明日他们再派人过来取碗碟这些。”
南枝道:“好,你也坐下来吃饭吧。”
“我给贵客筛酒就成。”
“不用,他们自己有手。”
南枝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不请自来的赵渝。
珠玉放下酒壶,坐在南枝身侧,赵渝坐在左边,杨承文坐在右边,赵时安坐在南枝对面的榻上。
这里不是赵府,也不是周府,只是南枝的小院,在座的是她不需要提防和应付的人,所以她心情格外畅快,说话不用字字斟酌。
“来,杨推官,多谢你推荐的小院,更多谢你愿意作为我的担保,我绝对遵纪守法,不牵连到杨推官!”
“吴十二娘太客气了,也不必害怕牵连到我,毕竟这担保实际上……咳咳咳……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
杨推官喝了点酒,差点就说漏了嘴。
给吴南枝做担保的实际是赵府尹,口承契约上签的是杨承文的名字,后来又翻出契约来,联署上赵府尹的签押。
又因杨承文是这座小院的原主人,买卖双方不得互为担保,即使契约上有他的名字,他的担保也无效,赵渝的担保有效。
吴南枝的实际担保人是赵府尹赵渝,她在长安要是犯了事,牵连的是赵渝。
赵渝垂眸,喝酒,吃饭。
南枝又对榻上的赵时安举杯,道:“九郎君,在长安能识得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赵时安笑着看她,也斟酒举杯,喝了一盏,他看向南枝时,眼底有了一些伤感。他从来没有真切感受过,南枝扶起自己的时候竟是这样的艰难,他的双腿竟是这样的累赘。
从进正堂到现在,他一直在想长兄的那句:“离吴南枝远点儿。”
他从来不会以自己的双腿自卑,今夜是第一次有了自卑的感受,很不好受。
“珠玉,我的好珠玉。”
两杯下肚,南枝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她身体歪歪扭扭,抱着身侧的珠玉支撑着不倒下,道:“你和嬷嬷都要好好的,我失去的太多了,我不想失去更多了。”
珠玉抱着她,哭成泪人。
赵渝抬眼看她,暗暗叹气,酒量还是这么差,喝点就醉,居然还敢请外人来家里一起喝?
南枝意识不太清醒,耳朵倒是很灵,很快就听到他叹气,扭过脸看他,同在座的人感慨了一圈,到赵渝这里就半句话也不说,只轻哼一声,又扭过脸去。
几人喝了酒,品了佳肴,吃了茶。
杨承文先起身告辞,赵时安也要起身,杨承文便扶起他,一同走出正堂,换了靴子,坐回轮椅上,和醉醺醺的南枝简单告辞,转动轮椅出了院门。
珠玉收拾碗筷下去了。
赵渝也起身,还没站起来呢,就被先站起来的吴南枝扑倒在地。
“吴南枝!”
赵渝冷声喊她,伸手把她推开。
“凶巴巴的。”
吴南枝挪到他身侧,身子一软,十分自然地蹭到他怀里,双手环抱他的后腰,喃喃道:“夫君身上好好闻。”
“吴!南!枝!”
赵渝再次把她推开,倏地起身,长腿一迈,脚下突然变重,低头看到吴南枝抱着他左腿,仰着绯红的脸,被酒洇红的唇冲他道:“夫君去哪儿?”
“去京兆府,你要跟着吗?“
“可以跟着吗?”
“不可以。”
“夫君答应了?太好了,背我去。”
“自己走着去!”
“太远了,走不动。”
赵渝半蹲下来,食指稍微用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别开她抱住的自己双腿的那双手。
吴南枝趁他蹲下,揽住他后颈,嘴唇贴在他耳边啃咬。
“吴南枝!”赵渝把她从自己身上拉开。
这是吴南枝第二次唤自己“夫君”,都是在不清醒的时候,赵渝无法分辨她的意图,吴南枝是不清醒的,但他是清醒的。
赵渝郑重道:“我不是你……咳咳咳!咳咳咳!”
他腹部骤然绞痛,口中涌上甜腥的血,四肢百骸的经脉如被尖针刺入,一丝一缕都在抽痛,他双膝触底,身子支撑不住,直接伏倒在已经醉得不成样子的吴南枝身上。
“夫君……夫君,你怎么又腹痛了?”
迷迷糊糊的吴南枝抱着赵渝,抚摸着他的脸,心疼道:“夫君,吃药……吃药……”
吴南枝此时在梦境里,她手上没有药,她熟练地摸到赵渝的身上,小手从领口探进去游走,摸到了一包药丸,取出来,嘴里喃喃道:“一次三颗,温水服下。”
赵渝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吴南枝,只见她数好药丸,一颗一颗放到他唇边,拿起桌上的酒盏,要喂他喝下。
“这是酒水,不是温水。”
赵渝抬起颤抖的手,从她手里拿过酒盏,放在一边,将她塞进口中的三颗药干咽了下去。
“好点了吗?”
吴南枝的小手放在赵渝的腹部,上下抚摸,抱着赵渝,轻拍他后背。
“嗯,好多了。”
话音才落,赵渝猛然咳嗽起来,脑袋靠在吴南枝的肩上,重重咳嗽。
“请大夫!请大夫来!”
吴南枝焦急地要站起来,可她醉醺醺的,根本站不稳,很快又倒在赵渝身上。
她挣扎地要爬起来,绯红的脸上,满是揪心焦急。
赵渝虚弱地看着她,低声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不用着急。”
他极力控制住疼得颤抖的手,轻抚她后颈,梦中的赵渝就是如此安抚梦中的吴南枝的。
吴南枝很快安静下来,枕在他的膝上,握着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按照原定的结局,赵渝应该在三年后,被万箭穿心而死。
赵渝第一次改变梦境是在七岁,战局逆转之后,他开始腹痛,只是那时没有那么严重,后来给吴远寄去那一封信,再后来向圣上提出折银法……诸多事件的改变,都有代价。
赵渝的身体就是代价。
魏太医诊断他活不过二十二。
二十二,正是梦境里他被万箭穿心的年纪。
他可以改变许多事,唯独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在今晚有了一丝动摇。
吴南枝刚才说“又腹痛了”,她还十分熟练地摸到了赵渝身上的药,还知道他应该吃多少颗。
赵渝断定她的梦境里有自己,更断定她的梦境与自己不同。
所以,她梦境里的夫君是赵渝,不对,梦境是预知,所以,她未来的夫君,是赵渝?
这个推断,使赵渝心口剧烈震颤。
他想知道,吴南枝是否也想要改变梦境里的预知,和当初的少年赵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