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马车内,赵时安望向南枝,只见她一手支额,一手搭在旁边四角高桌上,纤纤玉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落。
他饶有兴趣地数着节拍,忽地笑出声来,道:“十二娘和长兄一样,沉思时都喜欢敲着桌面。”
南枝收起手,说道:“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习惯,大多数人都有。”
赵时安伸出食指摇了摇,说道:“若只是如此,我自然不觉得稀奇,可是十二娘落指的节奏和长兄是一样的。”
“什么?”
南枝落指的节奏,是小时候母亲抱着她,轻拍她后背给她唱的哄睡小曲儿:“风儿过,雨儿过,我家娃娃屋里坐,窗棂响,花儿垂,我家娃娃怀里睡,乖乖小女儿,莫怕明日桐叶降,莫怕外边秋景凉,黄花满地桂花香,碧天云外雁成行。”
这不是临州的歌谣,是母亲的家乡苗疆的小曲儿,赵渝如何知晓?难道他也听过苗疆长辈唱这样的小曲儿嘛?
“是这样吗?”
她半信半疑,按着小曲儿的节奏从头到尾轻轻敲落。
赵时安也跟着她的节奏回忆起长兄落指时的情形,道:“就是如此没错,每逢望朔两日,我坐长兄的马车前往宫中,你也知道,长兄很少说话,所以我每次都只能看他翻阅折子和轻敲桌面的手,与十二娘此时一样。”
不止节奏相似,他甚至从南枝的眉眼间里看出了长兄沉思时候的那一股身外无物的专注与认真。
“这节奏十二娘和长兄都会……”赵时安猜测道:“是临州传唱的歌谣吗?”
南枝摇头,小声嘀咕:“奇了怪了。”
转念一想,这样的小曲儿调子江南常见,歌谣不是同一首就算不得巧合,便略过不提,只问赵时安道:“以你之言,冬至祭天内外防守严密,要想动手脚风险颇大,那往年的冬至祭天就从未出过事吗?”
“这倒真有。”赵时安道:“圣上初登大宝时,时常有叛军假借冬至祭天伪造凶象,以此宣扬圣上得位不正,后来天下太平,历经过几次灾民闹事,死了不少人,流了许多血,最近十几年来,倒是海晏河清,没再出过事。”
周明德精于算计,为了一桩保仕途的功绩,杀人流血,大乱祭坛,事后还会被彻查到自己头上,风险太大,收益甚微,不划算。而且要布局这样大的事,至少得提前半年,周明德没有时间。
回到客店,赵时安命店伙计备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并温上一壶好茶,择店内可见雪景的一处方桌,引南枝靠窗坐下。
临州也有雪,不过比长安的雪更为潮湿,落在地上就踩脏了,滑溜溜的得小心行走,还需要撑着伞,以免雨雪打湿了身上的袍服。
长安的雪毛绒绒、轻飘飘,即使落在身上,进屋后抖落几下就干净了。
南枝伸手出窗外,接住几片雪花,紧绷的心绪难得片刻安宁。
赵时安给她舀一小碗羊羹汤,递到她面前,透过她眼眸看见雪花的形状,满足地笑道:“我就知道十二娘新奇这雪,长兄初来长安时,我也曾想拉着长兄一同围炉赏雪,不过他总是很忙,不得空闲。”
伸手在外边,不一会儿就冻得冰寒,南枝忙收回来,捧起热乎乎的羊羹汤暖手,问道:“九郎君在塞北军营里长大,那里的雪岂不是更多更漂亮?怎会特意想要赏长安的雪景?”
“因为长兄没见过啊。”
那一年,长兄被接来长安,赵府内是他十几年没见过面的父母,以及从未谋面的弟弟,还有一群陌生的下人随从、亲卫,赵府外是熙熙攘攘,繁华热闹的长安。
赵时安那时候心志尚小,初见他时,害怕这位长兄将父母的关爱抢夺了去,处处针对他,不过三个月,他就发现即使父母想要关切长兄,也得不到长兄的任何回应。
后来,赵时安便总想着替父母补偿长兄,每每有好吃的好玩的,一定拉上长兄一起,可怜的是,赵时安自己因腿疾,时常被长安那些世家郎君排挤,渐渐的也很少出门了。
能和长兄一道做的事便只剩下赏雪喝茶了,可长兄依旧和刚来长安一样,手里捧着书卷,眉眼低垂,不曾抬头与他共赏一片雪。
南枝原以为赵渝只是面对外人冷言冷语,对家里人多少会有些好脸色,看来这赵府尹也算得上是表里如一之人。
南枝问道:“赵府尹他打小就是这般冷言冷语吗?”
“我没见过长兄小时候,他一两岁起就寄养在临州叔伯家中,近几年才到长安与父母团聚。”说到此处,赵时安突然问她:“十二娘在临州长大,可曾有听说过我长兄的事?什么事都行,那些下人们说的我都听腻了,想听听旁人怎么说的。”
“你长兄的事……”南枝认真回想过去十七年里自己与临州赵府的交集。
赵府上下均是行伍出身,有几人在临州防城营里任督军与参军,镇北将军赵岭夫妇当时远在北疆,还没有军功,只是七品郎将,论声望地位,远远比不上当时的刺史吴家。
逢年过节时,临州赵府的太夫人会携家中女眷与孙辈们登门拜访,吴家按着礼节接待,交情算不上太深,只是普通往来。
南枝对那些同辈孩子们有些印象,但对赵渝这个人没有一点印象。
“我好像从未见过你长兄。”南枝回忆一番后,说道:“也从来没听人提到过这个人。”
赵时安道:“不应该啊,临州虽大,可城内不大,赵府在临州不是什么大家族,却也有名有姓,怎么会没听说过?要不十二娘再想想,我长兄此前的小字是谨之,家里人可能会称呼他为七郎君。”
“赵七郎君吗?”南枝指尖再次习惯性地轻敲桌面,皱眉道:“没有听说过。”看赵时安失望,南枝再道:“关于临州赵府,我听说过赵府的太夫人,还有赵督军和他的夫人,另有赵大郎君,赵十娘子,赵参军和他夫人,赵四郎君,赵八郎君。”
因家中要给这些来往的客人回礼,南枝大概知道赵府里有几人,任什么军职,孩子有几个,旁的其他事就不太清楚了。
赵时安道:“是我祖母、大伯和四叔。”
南枝道:“哦,有一事我倒要问你,我记得小时候赵十娘子来找我玩蒙石子,她耍赖不肯认输,她骂我说‘你和我们府上那个短命鬼一样讨厌!一样晦气!’我命人上去揍她,她母亲就过来拉住并教训了她几句,听她母亲话里的意思,那个短命鬼好像也是赵府的小孩,活不久了,整天吃药,旁人都不愿意靠近他,我一直好奇这个短命鬼是谁,九郎君你可知道?”
赵时安摇头:“我在临州只待过几日,接长兄回长安后就没再去过了,既是短命鬼,那多半没活到现在,十二娘既想知道,我寻个时机问问长兄,他在临州这么多年,肯定知道一些。”
南枝劝阻道:“可别,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一时想起好奇罢了,哪敢惊扰赵府尹。”
吃过饭后,南枝送赵时安登上马车,目送他离开,回到客店的屋里,她站在窗前消食,先吃过暖锅又喝了一碗羊肉满满的羹汤,实在有些撑得慌。
经赵时安桌上那么一问,南枝不免有些困惑,在临州这么些年,她历经过大大小小的宴席、马球赛、踏青、游船等,与各家的郎君小娘子都有过碰面,即使是生病没来的人,也能在他们兄弟姊妹口中听说。
赵渝是赵府的七郎君,自己却连他的姓名都没听过,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南枝头疼,揉揉眼睛临窗远眺,忽地看到远处一家伎馆外有一个身影,好像是周明德,她不太确定,扶着窗台探出脑袋去,半眯起眼睛认真辨认,果然是周明德!
将要宵禁闭坊,周明德不回府中,却在伎馆外边徘徊,难道是有些事白天不方便做?
南枝让珠玉和嬷嬷早些熄灯休息,自己噔噔噔跑下楼,从客店后院雇了一头驴往那家伎馆赶去。
伎馆遵照宵禁,四处都关上了门,可里头却灯火通明,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南枝通过小巷,绕到伎馆后院处。
本朝在职官员禁止狎妓,但许多官员都以宴请的名义将这些男女伎人邀往宅邸里弹琴奏曲,御史纠察出来,也拿不到确实的证据,只能不了了之。
有郑翠在府里,周明德断然不敢将男女伎人邀至周府,且现在已经闭坊,这里是北康坊,周府在宣平坊,他今晚只能留宿在北康坊某处。
南枝藏在夹巷里,偷偷探出脑袋,只见伎馆后院外边整整齐齐停了十几辆马车,每辆马车外头都有小厮坐等。
周明德没有踏进伎馆半步,只在站在外头咳嗽几声,不一会儿,伎馆里有两三个清俊男倌从墙根底下的洞口里钻出来,拍掉身上的泥土,在周明德的眼神指引下,登上其中一辆铜顶蓝幕的马车。
周明德在马车外边朝马车里边的人作揖,没说任何话。
马车里边的人伸出一只苍老且死白的手来,挥了挥,也没说话。
随后,周明德登上另一辆马车。
“吁”的一声,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往别的地方去了。
南枝折回栓马桩前,解开毛驴骑上去,悄悄跟上,那两辆马车绕街巷来回走了一圈,没用停下的意思,前边那辆铜顶蓝幕的马车里时不时传来一些不雅的调笑声。
路过一处丛林,马车稍停了一下,驾车的小厮得了车内人的命令,立马驶了进去,最后停在一棵大树下边。
南枝早早栓了驴,徒步走进去,四下无灯,月光被树荫挡住透不进来,那两辆亮灯的马车很是显眼。
她爬到马车边的树上。
树下,几个男倌从马车里哆哆嗦嗦地走出来,周明德也从自己的马车里下来。使眼色命这些男倌离开,再走到前边的马车前,躬身作揖道:“薛公可还尽兴?”
车里头的人尖声道:“周司使有心了。”
“得薛公宠幸,是他们的福分。”周明德笑道:“敢问薛公,圣上龙体近来如何?”
“周司使不愧是本朝的肱股之臣,再多有几个像司使这样的忠良之辈,圣上也不必日日愁苦了,哎……幸有贵妃在侧伴君,周司使无需担忧。”
“多谢薛公。”
几句话后,周明德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前边那辆马车走远后,他一声令下,只见马车内突然窜出几个家丁。
周明德道:“守在此处,若有人出现,抓来见我。”
“是。”
几个家丁应声道。
周明德的马车离开后,那几个家丁一直在大树底下和附近巡查,因南枝在树上,他们暂时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