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迟迟未回归,珠玉和嬷嬷焦心至极,坐在屋内将烛灯的灯花剪了一次又一次,后半夜又飘起鹅毛雪来,即使在屋内拢着炭火仍觉得浑身冻寒。
珠玉坐不住,倏地起身去拿棉袍道:“我得去找十二娘,这么冷的黑夜,她一个人在外头,万一碰到歹人可怎么办?”
嬷嬷忙拉住珠玉的手摇摇头。
外头响起更夫的敲梆声,此时已经是四更天,客店下边的大门关闭,没有客店主人地准许不得出入。
“关门怕什么,大不了我翻窗出去便是。”珠玉豁出去了,走到窗前往下看,约三丈有余,跳下去大不了是瘸个腿。
嬷嬷见她已下定决心,阻拦的手终于放开,点了点头。
只听得“砰”一声,珠玉从窗口跳下去,跌在一楼的屋檐上,咕噜咕噜几下滚落到地上,她拍拍身上的雪,裹紧身上的棉袍,借着雪光,沿街搜寻南枝的身影。
十二娘出门时已经宵禁,肯定出不了这北康坊,只需要一个街巷一个街巷地找,总能找到十二娘。
夜里的雪冷得刺骨,珠玉脚下冻得发麻也未觉察,托着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往前走。苦寻无果时,她听到更夫敲响五更,眼睛瞬间亮起来,直往坊门处去,急奔往镇北将军府找少将军。
“什么?!”赵时安得知南枝一夜未归,想到昨日她问自己关于冬至祭天的事,怀疑她是不是在暗自筹谋什么,否则为何要深夜出门?
他将府内的亲卫兄弟们召集起来,命他们前往北康坊各处街巷搜寻,他自己也跟随其后。
在正厅用朝食的宋秋看到一行人出府,上前问道:“九郎,你这是做什么?怎么动用这么多亲卫?”
赵时安焦急:“十二娘不见了!”
宋秋问道:“你也要去?”
赵时安道:“我当然要跟着去!”
宋秋:“可是……”
赵时安拉开挡在自己跟前的宋秋:“阿娘,别可是了,再耽搁下去,十二娘怕是要冻死在外头。”
宋秋担心赵时安此举过于莽撞,劝了几句劝不动他,只能命小厮将府内的消息送去京兆府。
赵府的亲卫腰挂短柄横刀,整整齐齐穿过坊门,路过京兆府时,被赵渝一声呵斥拦下。
赵渝从阶上端步走下来,命冯头子过来问道:“这些兄弟们是要去哪儿?”
冯头子如实回禀道:“兄弟们承九郎君之命,往北康坊搜寻吴十二娘吴南枝。”
赵渝严肃问道:“赵时安呢?”
冯头子回道:“九郎君跟着我们一道去,就在后边的马车里。”
赵渝眸似寒光扫过后头那些亲卫,问:“都带有刀?”
冯头子点头:“都有。”
赵渝厉声道:“一群人带着刀去闹市的街巷四处乱窜,是想要做什么?你们以为北康坊是城南郊外,人烟罕迹之处吗?”
“这……”冯头子这才意识到不太对劲,他们这一群五大三粗的人手里拿着刀,走街串巷搜寻,没找到十二娘,倒先吓死一堆百姓。
“回去!”赵渝命令众亲卫道:“今日再有出府者,逐出赵府。”
“是!”
一众亲卫应喏。
赵时安的马车从后头噔噔噔地赶来,掀开车窗帘幕见亲卫们都往回撤,忙探出脑袋查看的情况,只见长兄一身紫金襕袍,身披鹤毛大氅,负手而立站在前头等他。
他命小厮驱车过去。
“不必下车。”赵渝站在车前,厉声道:“冬至祭天大典将至,你这个护城武卫军营不忙着布局祭坛防卫,倒是有闲情逸致去管别人的闲事!”
赵时安倔强道:“他们又不听我的,我去了也……”
“赵时安,你是镇北少将军,先尽到自己的职责,再考虑自己的私事!”赵渝命赶车的小厮道:“驱车往护城武卫军营。”
小厮也怕赵渝,点头如捣蒜,缰绳一勒,改道往武卫营方向。
待他们走后,赵渝吩咐小厮道:“备马车。”
“是。”
小厮应喏下去。
须臾,一辆银顶紫帷的马车赶往北康坊,进到坊内后,时不时在街巷处停下来,打听一位身着绯色长身袍服,头缠玉色发带的女子。
路过一处丛林时,赵渝发现了车辙印记,沿着印记驾车直入,停在车辙消失的一处大树下。走下马车后,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习惯,他直接抬起头来望去,果然看到一个蜷缩在树杈上,浑身瑟瑟发抖的小娘子。
赵渝脚下凌空而起,踩在树干上借力,两三步后稳稳踩在吴南枝所在的树杈上,一手将她捞起,飞身而下,虽执笔多年,习武的底子还没有全部荒废掉。
马车内少见地烧起了炭火,笼子罩上,火星噼里啪啦细响。
吴南枝躺在一侧长榻上,意识尚未清醒,身上盖着一件鹤毛大氅,眼睫覆有一层雪,随着车内暖意散开,雪也慢慢融化,沿着她的眼角留下来,像是一行清泪。
一只修长的手指轻轻伸过来,最后悬在那行清泪上。
“勿近之……”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默念这三个字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十三岁,还是十五岁?自吴南枝入梦以来的朝朝暮暮,他都在强迫自己不要靠近。
那时的赵渝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未曾见到任何善意就先被恶意深深淹没,如何也挣扎不出。
在赵府被那些人折磨得遍体鳞伤,暗无天日,只有夜里梦到她时,才得片刻安稳,无数次醒来,无数次劝阻自己不要去找她,不要跑到吴南枝跟前说那句:“你要买随侍?买我。”
“勿近之,勿纵之,勿犯因果。”
不要靠近她,不要纵容自己,不要犯此因,不要此果。
少年的赵渝只有咬着牙将这些话默念出声,才能将那些**压制在深处,才能拦住想要跑去见她的身体。
他一寸一寸生长的血肉里,有吴南枝带来的钝痛。
那只手指如多年以来的赵渝一样,迟迟没有落下,只任由那行清泪流下。看她冻得苍白的脸颊回了血色,唇角也渐渐湿润。
赵渝暗舒一口气,旋即收回手,放在旁边的四角高桌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从林中车辙痕迹可以看出,有一辆是普通的马车,另一辆是周明德所用的马车。吴南枝诉周府的官司中,他曾命杨承文去拓印下周明德常用马车的印记,以此来确定周明德是否去过药铺买下梦觉迷药,结果自然是没有的,可见周明德行事十分小心。
这车辙没在官司里起作用,倒是在今日起了一点作用。
赵渝看向眼前的吴南枝,揣测她为何跟踪周明德。她父亲如今还在世,肯定不会冒死下狠手,只可能是为了探听周明德要耍什么手段去避开这场官司带来的后果。
南枝与周府的判令已经敲下,证据确凿,也正是因为有这些证据在眼前,才无法给周明德定罪,只能在朝堂上借此事弹劾他。
若是梦中的吴南枝收到这种判令,早就将其撕得稀碎。
梦中的吴南枝进到长安城后,因父亲吴远去世又罪名加身,她的心气不复少年时张扬,恨意来得更加狠厉干脆。她根本没有心思像如今这样,先递呈状纸,再等候审判。
梦里的她只有一个念头:不择手段,杀掉所有害死她父亲的人。
失去父亲的那一日起,吴南枝的人生沉重得像是蓄满水的乌云,沉甸甸地,无依无靠地,毫无目标地悬在空中,一直拖着拖着不下雨。
可雨终有一日会落下。
赵渝少年时寄给江南道所有刺史一封书信,提醒他们几年后江南道将遭水患。
只有吴远给他回信,赞其少年英才,并承诺依照信中所言建筑防洪堤坝。
随信送来的还有一匹蚕丝绵和紫笋茶。
这是少年赵渝和吴家唯一的也是仅有一次的交集。
如今她的父亲虽远在千里,却能与她同看一轮圆月。
这雨终于不会再落下。
马车碾在雪地上,咔哧咔哧作响,最后停在了紫云客店前。
吴南枝还没醒。
赵渝沉了沉声,道:“吴南枝!”
回应他的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他握住四角方桌上的茶盏,里头的紫笋茶已经凉透,才抬手要泼过去,却忽地听到她一声梦呓:“夫……君……”
手中的茶盏一晃,洒出大半。
他骤然屏住呼吸,握住茶盏的手愈发攥紧,盯住吴南枝的嗫嚅的双唇,只听她又一句:“夫君……”
她唤的是谁?周洛衡?还是赵时安?还是其他人?
在那些梦境里,赵渝将她哄着劝着,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好不容易才使她改口唤自己“夫君”,有时她生了气,接连几天不愿如此唤他,只一味喊他“赵谨之!”满腹怨气,即使是故作撒娇恳求他,也只是不情不愿称他一声“夫君。”
现在她只是做了一个不知梦到谁的梦,口口声声就唤起“夫君”来,顺口得很,听语气更是心甘情愿,没有半分强迫的意思。
赵渝的心口不知为何腾起一阵怒气,茶盏已经被他捏出细密的裂纹。
南枝微微侧了侧身子,咬着下唇低声撒娇:“夫君,抱我,他们都欺负我……呜呜呜……”
还撒娇求着对方抱她?梦中的赵渝小心翼翼拥住吴南枝时,屡次被她推开,着急时又踢又踹,受了委屈,自己暗地里哭花了脸也不肯找赵渝安抚。
赵渝的手抖得厉害,在吴南枝还要同她梦中情郎撒娇时,略抬手,将剩下半盏紫笋茶泼了过去。
“嘶!”吴南枝被惊醒,揉着眼睛瞪住罪魁祸首,道:“赵府尹,你下次能换个方式叫醒我嘛?”她一面说着一面凑到炭火旁取暖。
赵渝冷声:“不能。”
吴南枝擦了擦脸上的水渍,轻哼道:“本来还想谢谢你救了我,现在看来,一恩一怨抵消了,我可不欠你的。”
赵渝两指一别,命她道:“下车!”
在他的马车上梦到其他男人,还口口声声唤别人“夫君”,赵渝此时已听不进她任何话,耳边一直萦绕着她刚刚那几声梦呓,他知道这份情绪是什么,梦中的赵渝已经替他上演过无数次,可梦境终究是梦境,再深刻的情绪都没有这次来得清楚明晰。
反复来回,日日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