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你用什么沐浴?

这一路上,赵渝忙于公事,不是低头翻阅手中劄子,就是手指轻敲一旁的方桌,垂眸沉思,眼眸从未看向南枝这边。

他身上那淡淡的青檀沉水香一直在南枝周身包围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南枝接连好几日没睡好,又闻得这般熟悉熨帖的气息,不禁昏昏欲睡,可是如今车内只有自己和赵渝,想到上次自己入梦后被一盏清水泼醒,南枝无论如何都不敢再阖下眼眸。

车内太过寂静,无形的威严压得南枝喘不过气来,她试着开口,小声问道:“赵府尹。”

赵渝没在意,只随口应她:“何事?”

南枝好奇道:“你平日熏什么香?”

赵渝翻页的指尖一怔,据他所知,他与吴南枝的关系应该没有亲近到了解他身上熏香的地步,难不成在吴南枝看来,两人可以谈论这些?

吴南枝这人被父母家人保护得太好,从小到大没见过太多冷脸,待人接物自然流露出有分寸的亲近,近半年以来虽历经过许多事,可到底改不掉以前的习惯,偶尔还是会有些不设防。

对相处十几年的周洛衡这样,对只相处几天的赵时安这样,现在对只见过几次的赵渝也如法炮制。

她不知道,赵渝总是那个冷脸的人,不曾抬眼,淡淡回她:“本官不熏香。”

她好似未有觉察赵渝语气里的漠然,只继续问:“那平日熏衣用什么香?”

“不用。”

“洗手呢?”

“清水。”

“那沐浴呢?”

一直垂眸看劄子的赵渝终于抬起头,望向吴南枝好奇又探究的眼眸,清澈水润里透着他的影子,斥责的话没说出口,只淡淡道:“玉茯膏。”

玉茯膏是清润肌肤的药方,也是澡豆。

临州地处南方,春夏两季雨水充沛,湿气重,小时候南枝身上容易捂出疹子。吴远命人去寻方子来,其中就有玉茯膏沐浴一法,南枝不肯吃苦药,也不愿在身上抹黏糊糊的药膏,最后就用这个沐浴之法。后来南枝习惯了,即使不起疹子,她也常用玉茯膏沐浴。

听说赵渝从小在临州长大,多半也是用玉茯膏之法防治红疹,可这玉茯膏本身是无色无味的,洗过澡后什么都留不下,南枝用它沐浴这么些年,身上从未有过什么青檀沉水香。

没听到她继续问下去,赵渝再次处理手边公事,看了两行字,却又合起来,放到一边,道:“为何这么问?”

“嗯?”两段对话隔得有点久,南枝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诧异。

赵渝认真道:“为何要问我用过什么香?”

两人同处一辆车上,她兴许是闻到了什么不悦的香气。

梦中赵渝做她随侍时,身上但凡沾染了一些香气,譬如不知哪里来的脂粉香,或是苦药味,甚至清茶水渍留下的余味,她都会皱着眉头,将其赶到水井边上清洗干净。

如今的赵渝不用香,也不熏香,因他时常在御前行走,一举一动谨慎自持,坐卧不能留痕,包括香气。

吴南枝既这么问了,可能她真的闻见了不同的气息。

南枝见他认真,也不遮掩,说道:“赵府尹身上有很淡的青檀沉水香。”

赵渝蹙眉,垂眸片刻,问她:“你不喜欢?”

南枝摇头:“没有没有,只是有些好奇。”

赵渝声音不如刚才平静,沉沉道:“少好奇这些没用的。”

“是。”南枝颔首。

紫云客店离京兆府不远,很快就到了,南枝随赵渝下车后,再跟着他进到签押房里。

这段日子,南枝常被传至京兆府问话,但都是去刑事房,问话的是杨承文,偶尔也有其他推官,但她从未见过赵渝,只是偶尔看到他离开京兆府的背影,或者从差吏闲谈中听到赵渝进宫觐见圣上的消息。

不愧是圣上跟前炽手可热的权臣,也难怪赵时安总说见不着长兄,直接蹲守在京兆府都未必能守到赵府尹。

南枝按照惯例,垂手站在案前,等待赵府尹问话,了解案情。

可她今日身上拢了一件外披,房门大开,偶有风拂过,呼呼地鼓吹起披风,扬起的衣袍扯出偌大的阴影,旋即笼罩在赵府尹桌前,不似一个待审的案主,倒像是前来索赵府尹性命的女将。

赵渝手上拿着她当日呈上的状纸,白纸黑字说要和周府义绝,这才几天,就在客店廊下同周府长子互诉衷情,身上还拢上他的外披,果然和梦中一样,面上与赵渝缠绵悱恻,心里却对周洛衡藕断丝连。

他坐下之前,说道:“把外披解了去。”

“好。”

吴南枝答应得挺快,抬手试着去解开领下系带,奈何她手背才长出新肉,皮肉绷得促紧,影响手指正常蜷缩弯曲,无法处理这等精细的动作。

她在赵渝眼皮子底下径直走出签押房外,对一个脸熟的差吏小声说了几句。

那差吏听罢,笑着上手帮她解开了。

再回来时,她身上只着那件绯色襕袍,没有外披的遮掩,使得她看起来比前几日消瘦许多,腰身处堆叠出明显的余量。

赵渝蹙眉,指了指边上靠窗的圈椅:“找个椅子,自己坐下。”

“是。”

吴南枝依旧答应得干脆利落,用那双不太方便的手挪动榆木圈椅,力量不足,又拖又拽,摩擦出嘎吱声响。

外头的那差吏听到声音,扭头往里头探看,趁赵渝垂首执笔时,躬身进来,迅速帮南枝将圈椅移到桌案前,在悄声出去。

吴南枝轻声道谢,撩袍坐下。

“他是你家亲戚?”赵渝问道。

“那位官差郎君吗?”南枝如实回道:“他不是我亲戚,前两日他传我来京兆府问话,半路上遇到他的债主,我看那账上利息不对,帮他重新厘算了一遍,给他省了不少钱。”

不过几天而已,她就同京兆府差吏如此熟悉,与周洛衡、赵时安亲近也就罢了,与差吏也如此,再给她一些时间,整个京兆府只怕都得跟她姓吴。

赵渝不咸不淡问一句:“你会算账?”

南枝道:“我阿娘早逝,阿爹忙于公事,家中人情往来、采买物事的账目就落到我手里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悲痛难以自已,族中长辈怎么劝他,他都不肯续弦另娶。

因他无暇顾及后院这些人情往来,其他房院的婶子女眷都想争着来打理。一开始是大婶娘,打理了半年,账册不清不楚,账房先生告到父亲跟前;又换了二堂姐来,可她时常欺负南枝,南枝整日整夜到父亲书房里哭,父亲自然不能再留二堂姐;甚至连周明德的妻子郑翠都打过这个主意,全被父亲回绝了。

南枝十一岁起,就跟着账房先生一起处理内苑事务。

父亲看她年级尚小,不忍心让她撇去玩乐去处理这些人情往来,可家中事务却着实得有个人来作主,旁的人不放心,还得自家女儿来,甚至还给南枝物色了几个随身侍从来帮她,可她看了全都觉得不好,总觉得他们少了些什么。

赵渝似想到些什么,问道:“往来信件也是你收的?”

南枝不知赵府尹为何问这些,但不好当面反驳,只能说道:“若是给我阿爹的,自然由我阿爹亲启。”

“嗯。”赵渝暗松一口气。

“不过回信的回礼是我挑的,一般都是临州产的物什,比如顾渚紫笋茶、吴文罗、越绛纱、熟黄酒等。”南枝也想到了什么,道:“对了,还有绮绫蚕丝绵,就是上次在贵府茶室里那样的丝绵。”

赵渝问道:“哪些人会送吴文罗、越绛纱、熟黄酒?”

“这……”

赵渝问得如此细致,吴南枝怀疑他是故意借此套话,从中找出父亲历年为官时的其他错漏之处。父亲本就被流放到千里之外,若新添上其他罪名必定是死刑。

这些回礼说不上贵重,更没有什么稀世珍宝,且都是临州的产物,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更别想借此给父亲加上新的罪名。

南枝谨慎道:“不看人,看时节,黄酒熟了送酒,罗纱新织出来就送罗纱,丝绵与茶一样,茶刚刚摘下来,丝绵刚刚轧好,就送这些。”

赵渝绷紧的嘴角稍有和缓,道:“嗯。”

这些问话过后,赵渝不再说什么,只是伏案翻阅卷宗,他眉头紧锁,神情不怒自威,指尖拂过黄藤纸,笔尖在纸面上划出轻微细响。

时而,他会抬头看向对面圈椅上坐着的吴南枝,发现她无聊至极,低头轻轻抚摸手背上刚刚长出来的新肉,觉得痒,打算动手去挠。

他赶紧命外头那位差吏送来朝食,道一句:“别弄你那破手了,死在我这里,我还得给你收尸。”看她老老实实拿着勺子舀起鲅鱼馄饨吃进口中,才低下头继续处理手边公事。

南枝吃饱喝足后,秋日的阳光正好移到签押房内,不偏不倚晒在她身上,反正赵渝久久不问话,她便像是在自家一般,懒洋洋靠在圈椅上享受难得片刻无忧。

日光永远照不到的桌案前,赵渝翻开圣上发回来的折子:“允。”

他胸口顿时涌上一阵血腥。

“夫……不……赵府尹,你怎么了?”她似才睡醒,眯着惺忪的睡眼,含含糊糊问道。

“无事。”赵渝在吴南枝转脸过来之前,将腹中那一阵久违的熟悉钝痛生生强压了下去。

世间万物万事,都有代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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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尹冷脸手洗石榴裙
连载中卷阿七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