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绮绫蚕丝绵

婢女托着檀木食盘,端一碗茶粥走进来,想起方才七郎君冷声嘱咐的情形,心头仍有些发紧。

她绕过屏风前,先将茶粥端到赵渝面前,低声道:“七郎君,已按适才的吩咐备好了茶粥。”

赵渝并未抬眼,只淡淡“嗯”了一声,道:“拿进去。”

“是。”

婢女双手捧着食盘转入屏风后,走到歇榻边,在交杌上轻轻坐下,对南枝温声道:“十二娘手上不便,容奴婢伺候十二娘用粥。”

南枝见她端碗的手指微微发颤,知她紧张,便放缓声音笑道:“多谢这位姐姐。”

那婢女忙摇头:“十二娘折煞奴婢了,唤奴婢巧绣就好。”

“那便多谢巧绣姐姐。”

巧绣细心舀起一勺茶粥,稍稍晾了一会儿,才递到南枝唇边。

南枝慢慢咽下。

她小声问:“十二娘觉得味道可还适口?”

“嗯,很好。”

巧绣露出安心的笑容:“十二娘喜欢就好,下回奴婢还照这样熬。”

南枝暗暗道:哪里还能有下次?

她一边用粥,一边不时望向屏风,外头那二人仍没有离开的迹象,她微微蹙眉,压低声音问巧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子时了。”

“你们府上这两位郎君……夜里都不需就寝的么?”

巧绣悄悄瞥了一眼屏风那头,声音更轻:“七郎君平日甚少回府,奴婢不知他几时就寝几时晨起,更不敢过问,九郎君因有伤病在身,平日都歇得早、起得早。”

“既如此,都子时了,九郎君怎么还不回去?”

“正是呢,”巧绣凑近些,几乎用气音说道,“夫人那边已派小厮来催了好几回,可九郎君一直推说再等等,就是不肯走。”

南枝闻言,心头有些发沉,这两人不会要待到明早吧?

这里毕竟是镇北将军赵府,她不过是暂时借住,两位主人夜里要住在哪里,坐在何处做什么,她都不便多言,只能默默将茶粥咽下。

屏风之外,赵渝仍端坐在茶案前,一手持书卷,一手握着茶盏细品,仿佛根本不在意夜深。

赵时安则斜倚在轮椅上,虽面有困意,却仍强打着精神,哈欠连连,目光不时飘向屏风缝隙,留意里边的动静。

茶室内一时无人说话,只偶尔响起瓷勺轻碰碗沿的细响。

夜色渐深,烛火微微摇曳,将人影拉得悠长。

少顷,外头有小厮来报:“回禀九郎君,陈珠玉和陈嬷嬷已经在紫云客店安顿。”

赵时安立即命人进来。

那小厮步履谨慎,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双手奉至赵时安面前,低声道:“因夜深宵禁,她们为免吴娘子挂心,特命小的先将此物送来,好教吴娘子知道她们一切平安,不必忧虑。”

“十二娘!”

赵时安终于寻到机会,命小厮推动轮椅转向屏风后,声音放轻了些,将螺钿盒递给南枝看:“你瞧,这可是你的东西?”

南枝的目光落在他掌心,是一枚螺钿盒,盒面镶嵌细贝与淡彩母片,正中位置镶嵌着一粒月白海珠,眼看着似有微微松动。

她心头一紧,低声道:“是,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

“那可不能大意,得好好收着。”赵时安小心翼翼将螺钿盒放在她枕边,问道:“放在这里可稳妥?”

“嗯,就放这里。”

南枝轻声应着,视线却始终未离开那螺钿盒。

她注意到盒面上那颗月白海珠随着赵时安放置的动作而微微歪斜,心头倏地一沉,声音也带了几分急:“你帮我瞧瞧,上面嵌的海珠,是不是快掉下来了?”

赵时安连忙伸手轻按那颗珍珠,果然松动了。

他脸色霎变,转头朝后边小厮道:“过来!”又指着螺钿盒问跪在下方的小厮:“这怎么回事?”

小厮慌忙回话:“小的不知,一路上都小心揣在怀里,谁知半途被一辆马车撞了下,盒子不慎跌了出去。”随即磕头求饶:“小的知错,小的不该跑这么快,小的……”

“不怪你,起来吧。”

南枝轻声打断,目光仍凝在那螺钿盒上,对赵时安道:“这盒子原本收在随行花轿的妆匣里,路上遭遇匪徒,难免有磕碰,这小厮替我做事,别因我受了责罚。”

“既然十二娘不追究,那你下去吧。”赵时安道。

小厮应喏退下。

南枝望着那螺钿盒,语气渐低,似是说给自己听:“这是我小时候常戴在身上的,阿娘怕我误吞,才取下镶在这盒子上,本就是后来嵌上去的,如今脱落,也算是回到了原来的用处。”

脱落的海珠如她当下的处境一般,一点点离开了父母的庇护,孤身应对未知的危险与人心。

赵时安轻轻取下那颗水滴形的月白海珠,上边确实有一点用于穿绳的孔洞。

他托在掌心看了看,忽然抬眼:“我好像记得,你之前提过一则话本,里头的情蛊就是这般模样的月白珍珠。”

赵时安不提,南枝竟一时没想起,她倏地望向眼前人,眼中掠过一丝恍然:“你是镇北少将军?”

赵时安哑然失笑:“怎么又问这个?我自然是。”

南枝想起话本里的情节,自言自语一般道:“里头那位美娇娘,成婚当日进了镇北少将军的军帐,给他种下情蛊……”

她环视周身所处的茶室,声音渐渐低下来,道:“而我如今,进了镇北少将军的府邸。”

赵时安靠近她些许,眼底含笑,声音轻柔:“那你是要给我下情蛊?”

“我连情蛊是什么都不知道。”南枝蹙眉。

她愈想愈觉得巧合。

话本中美娇娘的命运与她确有几分重叠,皆幼年丧母,皆是家中遭遇水患,又遭未婚夫家背弃,只是她父亲没有被洪水卷走,而是被降罪发配千里,且她入的是镇北将军赵府,并非军帐。

至于那颗化作月白珍珠的情蛊,与她自幼佩戴的海珠形状确实相似。

外边,宋秋又遣小厮前来,说道:“九郎君,夜深了,该回东院安寝了。”

“好,我这就回去。”赵时安隔着屏风应道。

他看着南枝将青竹方汤药慢慢喝完,又仔细嘱咐了伺候的婢女几句,这才转动轮椅行至屏风外。

见赵渝仍端坐在桌案前,不紧不慢地饮着紫笋茶。

赵时安忍不住问道:“长兄,要不一同回去?”

“不顺路。”赵渝头也未抬。

他居南院,赵时安居东院,确实不同路。

赵时安望了望窗外月色,又道:“这个时辰了,长兄还不回院中就寝么?”

“我不在这个时辰就寝。”赵渝语气依旧平淡。

赵时安一时不知该走该留,只得在原地犹豫,暗自盼着赵渝动身。

然而赵渝却纹丝不动,竟又斟了一盏茶。

赵时安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道:“长兄,夜深了,十二娘刚服了药,也该歇下了,你在这儿,她怕是睡不安稳。”

“是吗?”

赵渝语气未变,起身后径直绕至屏风后,目光落在南枝脸上,问道:“睡得可安稳?”

南枝能说什么?她只得低声应道:“嗯,还好,多谢赵府尹关照。”

赵渝的视线在那床厚重的满絮锦被上停留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随即移开,问婢女道:“她额头怎的出了这么多汗,是吃错药了?”

侍立在旁的婢女巧绣吓得连忙跪下,道:“七郎君,奴婢是按着大夫的方子抓药熬煮,不敢弄错分毫。”

南枝见状,忙替巧绣解释道:“没有没有,是这……”

她犹豫了一下,抱怨别人府上的被子太重显得无礼,可此时只能说实话,道:“是这锦被太重,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对于这个原因,赵渝没有露出一丝意外,只淡淡道:“既知锦被厚重,为何不早说?是打算死在赵府不成?”

南枝小声嘟哝道:“我还不至于虚弱到被一床锦被压死。”

后边的赵时安接口解释道:“因爹娘都是武将,习惯用重被,长兄与我是男子,也用重被,所以府上的秋冬锦被大多都絮满丝绵,格外重些,今日时间仓促,下人们没来得及细找。”

扭过脸吩咐婢女巧绣:“去夫人处领个对牌,到库房仔细找找,看有没有轻暖的被褥,给十二娘换上。”

“别别别!”南枝赶紧制止赵时安,道:“真的不必麻烦了,我盖这个就行,若是惊动了府里长辈,反倒不好。”

巧绣忽然想起什么,怯生生开口道:“奴婢记得妈妈曾说过,早些年七郎君在临州时,有人寄来一卷绮绫蚕丝绵,极轻软却十分暖和,七郎君未曾用过,妈妈每年翻晒时都念叨可惜了,那卷绮绫蚕丝绵如今就收在茶室的箱笼里,若要用,只需套上一层柔绢被套便成。”

“绮绫蚕丝绵?”南枝听着熟悉。

赵时安问她:“十二娘以前用过?”

南枝点头:“临州产蚕丝,我在家中时,盖的被子里絮的就是绮绫蚕丝绵。”

赵渝淡淡道:“去找出来吧。”

巧绣应声而去,很快从箱笼中取出一卷素绫包裹的物事,展开一看,果然是细腻莹白的蚕丝绵,轻软如云。

几人合力将其套入一床柔绢被套中,整理妥当后,给南枝换上了。

赵渝始终静坐在茶桌前,目光虽未刻意投向屏风后,却留意着里头的动静。

待一切安排妥当,他才缓缓起身。

“走了。”他对赵时安淡淡道,说罢便先行向外走去。

赵时安连忙推动轮椅跟上,离去前还不忘回头望了南枝一眼,说道:“你好生歇着,明日再来看你。”

“好。”

南枝将身子往新换的绮绫蚕丝绵被里缩了缩,感受着这份难得的舒适,轻柔温暖,果真丝毫不压身,和家中用的一样舒适。

这一日的波折让她身心俱疲,此刻终于能够安心歇息,她望着那枚枕边的月白海珠,不觉间眼皮渐渐沉重,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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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尹冷脸手洗石榴裙
连载中卷阿七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