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辆银顶紫帷马车早早停在府门外。
赵渝从府内出来,拾阶而下,至马车前,他撩起袍角踩着交杌登上马车。
一抬眼,只见车内两人正凑近脑袋,探讨内壁上挂着的金莲铜灯和繁复的织锦,还有四足方桌上的白瓷茶盏。
南枝感叹:“这烛灯好漂亮,还没什么烟火气。”
赵时安得意:“那是自然,这可是长兄的马车,圣上钦赐的,你瞧瞧着织锦,金银线交错,多少灯烟都熏不黑。”
南枝凑近角落的四足方桌:“这白瓷盏竟如雪一般。”
赵时安笑道:“不止如此,用它注水筛茶时,能看到它流溢出翠绿光泽,宛若墨玉一般。”
南枝啧啧称奇。
“赵时安,你不去军营上值,跟着她做什么?”赵渝上车来,冷声问道。
赵时安笑道:“我是此案的人证,自然要跟着去京兆府。”
南枝随之见礼:“有劳赵府尹。”
赵渝淡淡瞥向她。
但见她脖颈间坠着一枚月白海珠,身上罩着一件少年时的绯色襕袍。
襕袍的肩宽正正好,胸部处有些紧,勒得浑圆隆起,衣料顺着她的腰身拢下,在腰臀处紧紧包裹,与小腹处形成流畅的曲折线条。
他眼眸一沉:“谁的衣裳?”
南枝低眼,忙道:“是夫人今早拿给我的,说外头风大,让我穿上以免着了风寒,长辈恩赐,不敢推辞。”
“这是裁错了尺寸的衣裳。”
一旁的赵时安解释道:“前两年要给长兄裁一件新衣,可肩宽尺寸裁错成少年时的,没法穿,阿娘心疼这织金翠锦的衣料,就丢在箱底等着改,没曾想能用在今日,南枝的肩宽正合适,就给她穿上了。”
闻言,南枝倒是先诧异,问他道:“少将军怎么不早告诉我?若是知道……”
若知道这衣裳的来历,她无论如何都不敢收下。
赵时安道:“阿娘就是怕你知道不敢穿,才没让我告诉你的,放心,这襕袍是少年的样式,小娘子小郎君皆可穿,阿娘还说,这衣裳能穿在十二娘身上,总算是没辜负这匹好衣料。”
南枝低眼,深深垂首,不敢直视赵渝的目光。
赵时安因坐着轮椅,居于正位上。
赵渝坐在左手边长榻上,对面的边榻是南枝一开始落座的位置。
可她稍抬起眼,就瞧见赵渝那淬了层冷光的眼眸一直落在自己这身襕袍上。
又不能当场脱了给他。
南枝受不住这视线,趁赵渝不注意,悄悄挪动屁股,往门边方向移去。
身上的襕袍衣料在榻边摩擦出窸窣的细微声响。
赵渝看向她。
不记得是哪一场梦境,镇北少将军赵谨之脱下自己的衣裳披在吴南枝身上,两人同乘一辆马车。
马车颠簸,吴南枝身子受力不稳,摔到他怀里,满怀温香偷偷潜入他心口。
吴南枝转过身来,软润的薄唇无意擦过他耳边,本是无意,忽又起了兴致,觉得他耳廓有趣,轻轻咬了上去,反复咂磨。
他坠入一片混沌濡湿中,扣住吴南枝腰身,回应她的肆意妄为。
赵渝脑中的画面愈发清晰,呼吸渐重,暗暗别过脸去。
历经一番静悄悄的努力,南枝终于移至门首,身子紧贴在门边木槅上,尽量与赵渝保持距离。
赵时安调整好轮椅,抬头发现吴南枝离自己好远,疑惑道:“十二娘为何往车门坐去?”
南枝望向他后,唇角微微努向对面,余光有意掠过赵渝。
赵时安立即了然,又看向长兄,眉目本就高挺凌厉,脸色再阴沉些,看着确实不太好相与,十二娘心有畏惧也是正常。
他向南枝招手:“门边有风,你坐我这边来。”
南枝摇头:“没事,我就坐这儿。”
赵时安劝她:“你本就有伤病,别再添新病了。”
“行吧。”
南枝刚要往赵时安身边去,膝盖还没打直,就听得对面赵渝冷声。
“你最好别摔到谁身上。”
他话音一落,马车就小小颠簸一下。
南枝旋即坐下,不敢再动。
马车向前,过了一道坊门,再穿过一条不见尽头的长街。
南枝不知还要多久,刚要开口问,却见赵渝那不怒自威的眉眼。
怕惊扰到他,南枝生生咽下喉中的声音,向赵时安以唇语问道:“少将军,还有多久到京兆府。”
赵时安同样以唇语回应南枝:“还有两刻路程。”
南枝依照他双唇的开合,琢磨他说的话,依旧以唇语猜测:“两个时辰?”
赵时安摇头,伸出两个手指:“两刻,快了。”
南枝不解:“两个坊门?”
赵时安再次摇头,伸出一个手指头:“一炷香。”
南枝更迷惑了,脑袋前倾:“一路什么?”
两人一来一回,车内无声,但在赵渝听来,分外嘈杂。
他闭目良久,半晌,冷声打断两人的哑声交谈,道:“两刻路程,一炷香。”
此声如冷冰落入清泉中,打破两人之间热火朝天的唇语。
赵时安忙道:“长兄勿恼,十二娘她只是身上伤势尚未痊愈,坐不住马车才问我的。”
又向南枝道:“十二娘别紧张,一会儿就到了。”
南枝挤出一丝笑意,右眼角不受控地抽搐两下,不敢接赵时安的话,倚在门边闭目假寐。
车壁上袅袅升起的青烟,顺着口鼻进入她心肺,迷迷糊糊间,如梦似幻里,淡淡青檀沉水气息侵袭她鼻尖。
熟悉的气息使南枝以为又会听到那熟悉的说书声。
然而不是。
耳边传来嘚嘚嘚的马蹄声,莲花烛灯微亮的马车内,一道宽阔的阴影朝她压了下来。
她还没看清脸,粗重的喘息就一阵一阵滚进耳里,磨得她耳膜发麻。
“赵府尹,你别……”南枝浑身发抖,一边推他一边往外躲。
男人反而压得更紧,双臂铁箍似的把她困在怀里,声音沉得发冷:“你叫我什么?赵府尹?”
“你先放开我!”
“放开?”他眼底骤沉,眼尾泛起怒红,“当初是你哭着求着要嫁给我,如今你父亲家人平安回来,就想把我一脚踢开?吴南枝,你拿我当什么?”
南枝气得发颤,低头一口咬在他肩上。
男人闷哼一声,却丝毫没松劲。
她所有挣扎全都被他吞没在怀里,拳打脚踢,却越陷越深。
“我没有……”她声音噎在喉间。
“没有?”他掐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那为什么去见周洛衡?”
“我爹回来肯定会去找他,我得先同他说清楚。”
“他是你父亲给你选的未婚夫,如今你父亲平安回来,你也要回到他身边去了?是不是?”
“不是!你……嗯……”
他猛地吻住她,后面的话全被吞没了,胸膛紧贴,心跳一声一声撞得她发麻。
她喘不过气,指甲掐进掌心,却怎么也挣不脱眼前这片滚烫的黑暗。
“十二娘?吴十二娘?”
有人在梦外叫她。
南枝的意识和梦境交缠,仿佛要融进那人的身体里,难以自持,深陷其中,无法彻底清醒。
“哗啦!”一盏清茶泼到南枝脸上。
南枝浑身冰凉,双目圆睁。
她如梦初醒,猛地倒抽一口气,像溺水者浮出水面,胸口剧烈起伏。
南枝缓过来后,抬起眼眸,只见赵渝冷冷放下白瓷茶盏,修长的指节还按在茶碗薄盖上,与梦中那只掐着她手腕的大手一模一样。
南枝喉咙一紧。
赵时安扯出手帕递给她,道:“十二娘,我们到京兆府了,快擦擦脸清醒清醒。”
“多谢少将军,可我……”
南枝举起包扎着层层细布的双手,冲他垂下眼眸。
“诶呀,我差点忘了,你手上有伤呢。”
赵时安将手帕对折起来,俯身凑近南枝,轻轻扫过上边的水珠,再滑到脸颊与耳后。
赵渝扫过两人的亲密举止,眉骨下的阴影骤然加深,别过脸去,端步走下马车。
脸上水渍被擦拭干净后,南枝先下车来。
她踩在矮凳上,因受伤的双手没法扶住车横,身子重心不稳,脑袋不偏不倚,撞上前面的赵渝。
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青檀沉水香,瞬间与梦境相融,此时的气息清淡,梦里却浓郁很多。
南枝吓得一激灵,后撤几步,差点跌坐在身后的赵时安怀里。
赵时安扶住她:“十二娘,你身子还好吧?要不先在马车里休息,一会儿再进衙门。”
“没事没事。”
南枝站稳后,忙向赵渝致歉:“我才睡醒,拙眼不识泰山,没看清楚跟前是赵……”
她喉咙滚动三次才说出完整的“赵府尹”来,继续道:“实在得罪了,还请赵府尹宽恕。”
赵渝略抬起手。
南枝下意识地微耸起双肩,侧过身子躲闪。
最后,他的指尖只是淡淡掠过,掸了掸南枝刚刚撞上的位置,负手于后,径直走进京兆府。
南枝长舒一口气,绕到赵时安身侧,跟着他往京兆府衙门里去。
赵时安看她吓得脸色苍白,笑问道:“十二娘,你好像很怕我长兄。”
南枝歪过脑袋,轻哼一声反问他:“少将军,难道你就不怕你的长兄?”
“他是我长兄,我有什么好怕……”
他被问住了,想起平日与长兄相处的种种,旋即自嘲般笑道:“那我……还是有一点点怕的。”
后头推轮椅的小厮王珲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前边那几个引路的差吏听罢,也暗暗点头。
南枝与赵时安看着他们捣蒜一般的脑袋,相视半晌,不禁笑出声来。
看来这赵府尹在家在外,都一样令人胆寒。
远远走在前边的赵渝听得两人笑声,修长的指节紧握,又迅速归于静止。
一旁的推官杨承文上前躬身见礼,觉察到府尹今日眉间阴沉,说话声陡然放低,道:“回赵府尹,今早内侍省蒋公公门下小内侍持贴来宣,圣上召京兆府府尹经承天门持符入含元殿见驾,于政事堂议事。”
“嗯。”
赵渝颔首,进退思堂携上冠帽后入宫去。
后头的南枝与赵时安两人在差吏引领下,至刑事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