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南枝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无意识地抬手将身上重物推开,手上瞬间传来锥心凿骨的痛,刺破昏昏沉沉的意识。
她疼得双眸圆睁,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一盏半旧的彩鸢立柱铜灯跃入眼帘。
抬眼茫然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立着一道游春图景羊皮屏风,将小小一处房间隔出里外。
南枝身下的歇榻在里边,前面的墙面立有书架,上边放置着许多古籍,后面是衣柜与大小箱笼,柜体看着陈旧却擦拭得漆亮。
四足木架托起的盥洗铜盆立在那道屏风后,光影之下,隐约透出屏风前的茶桌来。
陈设简单,布局整齐,怎么看都不像是客店或者医馆。
南枝低头,身上仍旧是珠玉给的外衫,里头底衣整齐,心里稍稍放下紧张。
此时,外头传来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步伐有序。
不知来者何人。
南枝再次警觉起来,缓缓地躺下,闭上双眸假寐。
不消一会儿,脚步声停下,一道身影笼罩在她身上,将她沉沉压住,比她盖着的满絮锦被更重些。
不知这人是何目的。
南枝脊背绷得笔直,胸腔处急促地擂鼓。
赵时安急急忙忙地转动轮椅进到屏风后,道:“长兄,她还没醒,就算要带她出府,也得等她清醒再说。”
赵渝负手而立,眼眸低垂,凝视歇榻上的人。
她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厚重的锦被下,露出一段过于白皙、似乎能看见青色血管的纤细脖颈,眼下淡淡乌青,紧抿的唇略有些干燥,鼻翼似困倦的蝴蝶微微起伏。
受伤的双手规规矩矩放在锦被之上。
赵渝瞥一眼,道:“她醒了。”
“什么?”
赵时安挪动轮椅到歇榻前,命婢女掌灯细看,只见吴南枝眼睫紧紧贴着眼下,睡容平静,道:“长兄,她分明没有醒。”
赵渝:“她醒了。”
赵时安有些生气:“长兄,你不能为了赶她出去就胡诌吧?你看她这样,根本就没有醒来的迹象,大夫也说了,最早也要一两日才能醒。”
赵渝目光冷静地掠过她那双细布层层包裹的手,道:“她装的。”
吴南枝无论是昏迷还是睡觉,都不会这么规矩。
赵时安疑惑:“长兄怎么知道她是装睡?”
赵渝不作解释,只俯下身来,一个字一个字道:“吴南枝。”
这是对吴南枝说的。
又是淡淡的青檀沉水香,落在南枝的唇角与鼻尖。
事已至此,再假装下去未免有些不妥。
南枝眼眸缓缓睁开。
眼前是一张疏离冷峻的脸,衬得眉眼愈发深黯,眼尾略微上扬,眸色深邃如墨玉寒潭,沉静得古井无波,但井深不知几许,仿佛底下潜藏着能吞噬一切。
他凝视人时,会流露出一种极致的专注,将南枝深深攫住,仿佛无声的拷问,却更似无意的引诱。
引诱?怎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南枝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不得不开口,使自己清醒清醒。
“见过赵府尹,见过少将……”
她坐起身来,下榻行礼。
“快坐好,小心手上的伤,不用起来行礼的。”
赵时安伸手扶住她,让她坐在歇榻上,扯过方枕给她靠背。
“多谢少将军。”
南枝仰起脑袋,向站着的赵渝道:“今日多有叨扰,还请赵府尹见谅,我既已醒了,能否烦请赵府尹带我出府?”
赵渝不留她,她也不想待在此处,只是此时已经宵禁闭坊,要出门必得有鱼符官牌,不得不拜托这位京兆尹。
“十二娘,你怎么急着要走啊?”赵时安将轮椅移得更近,气恼道:“我好不容易救的你,你说走就走,我不许你走!”
她已经进了赵府,今夜是走是留都会引得外头议论,待一个时辰和待好几日的结果是一样的。
只是……
南枝瞥一眼赵渝,他眼眶深邃,烛灯下投下阴影,显得有些凶。
她莫名有些怵怕。
还是走吧。
南枝道:“少将军,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还是忧心着珠玉和嬷嬷,我得回客店去……”
赵时安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已命小厮去紫云客店打探消息了,不多时就会有传报回来。”
南枝摇头:“见不着她们,我放心不下。”
赵时安道:“你夜里出府,我也放心不下。”
“有赵府尹送我,不妨事。”
说着,南枝仰头看向赵渝,轻挑眉尾:“对吧,赵府尹?”
赵渝如旁观者,站在灯影下冷冷望着两人,脸上罩着一层薄薄的寒霜。
他淡淡道:“嗯。”算是回应吴南枝。
赵渝转身吩咐小厮备好马车,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吴南枝那双手。
雪白的细布不知何时渗出鲜红的血来,可能是刚刚行礼时动作太大,不小心牵扯到伤口,也可能是昏睡时被这沉重的满絮锦被压出血,历经一层层细布,现在才慢慢显现出来。
这灼伤,本不该有的。
至少在赵渝的梦境里,吴南枝只是喝了含有春药的酒,醉晕过去。
这伤与他无关吗?未必。
若不是赵渝,她成婚之日就不该是今日,也不该被匪徒追杀,更不该受此灼伤……根源终究在他这里。
吴南枝这人向来娇气得很,破点皮都要闹得天翻地覆,这么严重的灼伤倒是一声不吭,也不知她如何忍过来的。
赵渝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吴南枝不敢直视,忙下榻穿鞋,动作太过慌张,只套进去一只脚,另一只脚怎么也穿不进去,忍不住微微撅起小嘴。
“坐好。”赵渝突然开口,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南枝穿鞋的动作顿住,不解道:“赵府尹,不是要出府?”
“十二娘,你手上渗血了!”赵时安这才发现不对,命婢女道:“快拿药箱来。”
外头的婢女应喏,拿来药箱,取出里头的雪草药膏。
南枝望着赵渝,在他复杂而冷静的目光中,缓缓坐下,伸出双手让婢女给自己涂抹药膏。
不知为何,她从赵渝的目光里窥探出一丝愧疚。
外头有小厮回禀道:“七郎君,已备好了夜行的马车,何时启程?”
赵渝淡淡道:“明早。”
不等南枝反应过来,赵时安先惊讶:“十二娘,长兄这是准许你留在府里了!”他转头看向赵渝,笑着作揖道:“多谢长兄!”
南枝勉强挤出笑意,道:“多谢赵府尹。”
“不必。”
赵渝话毕,转身离开茶室,走出偏院后,径直往南院方向去。
茶室里。
南枝手上已经缠上了新的细布,不再有血渗出。
赵时安放心下来,又问婢女道:“可曾熬好了青竹方?拿来给十二娘喝下。”
婢女回道:“回禀九郎君,青竹方已经熬好了,正在外头晾着,只是吴娘子尚未吃东西,不能吃药。”
赵时安道:“既如此,去熬些粥来。”
婢女应喏退下。
南枝笑道:“多谢少将军。”
“别总谢我,多生分。”赵时安扯过锦被盖住她的双腿,道:“以后你只叫我时安就行,我爹在晚饭时和我说了,我们祖上是有姻亲的,算起来,我还得叫你一声表姐姐呢。”
南枝好奇,问他:“那得是多远的姻亲?”
赵时安道:“也不远,就是三姨奶的外孙女的表姑姑的四表妹的侄女儿。”
南枝笑了,笑起来眼眸半弯,唇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赵时安看着她,也跟着笑起来,不是笑这段遥远的姻亲关系,而是笑此时此刻的光景,好似枯燥无望的生活里突然闯进一阵涟漪。
他只觉幸运。
赵时安问她与周府的事,南枝便将吴周两家十多年的交情简单与他说了。
两人谈话间,有婢女从厨房里端来一碗粥,还未绕过屏风,就听得外边有人沉声道:“说了几次?她不喜欢杏酪粥,换茶粥来。”
“七郎君?”那婢女愕然,呆立在原地,忙道:“回禀七郎君,此前不是奴婢伺候的吴娘子,奴婢不知道,现在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给吴娘子熬茶粥。”
说完,婢女逃命一般飞似地跑出茶室。
屏风后边,吴南枝愣怔半晌。
她清清楚楚听到赵渝刚刚说她不喜欢杏酪粥。
赵时安也听到了,没觉察出什么,只是问南枝:“原来十二娘喜欢茶粥?”
南枝抬眼,望向投在屏风上的那道颀长的身影,迟疑着点头:“确实是。”
可赵渝如何知道这些?
细数起来,她与赵渝只见了三次面,第一次在秋千戏草场上,她一直躬身着不曾看清他的脸,第二次在京兆府领珠玉和嬷嬷的身贴,也只匆匆一瞥,第三次是现在。
在来长安之前,她甚至从未听说过赵渝的名字。
南枝愣神之际,赵时安已经转动轮椅,绕过屏风。
他问赵渝道:“长兄?你怎么回来了?”
“这是我的茶室。”
赵渝撩袍坐在茶桌前,拿起茶罐,慢条斯理地夹出紫笋茶叶。
吴南枝的成婚之夜,是与镇北少将军同床共枕,如今她与赵时安共处一室,离同床共枕只差一步。
这一步发生的可能渺茫得近乎于无,但不是绝无可能。
赵渝握盏的五指暗暗收紧。
“这是长兄的茶室没错,但南枝在里边……”赵时安小声道。
赵渝眉尾轻挑:“原来你知道。”
“我……我不是那样轻浮的人,十二娘也不是,长兄别……”
赵时安心虚。
赵渝:“别打扰你和她?”
赵时安自知辩驳不过,迫于长兄的威严,他没敢再往屏风后面去,拿过茶壶往茶盏里注水,岔开话题,问道:“长兄怎知十二娘不喜欢杏酪粥,喜欢茶粥?”
赵渝冷眼抬起。
入梦千百次,早已熟稔于心,想要不知道,反而需费些功夫。
吴南枝衣食住行都有偏好,稍有不顺心她就会闹,闹急眼了,缠着随侍赵谨之撒气。
积年累月下来,他的胳膊上、肩上、后颈全是吴南枝的牙印子。
他日夜谨慎,时刻提醒近身伺候的下人们莫要出差错,饭菜粥食,被褥枕头,事无巨细,小心侍奉。
“她不喜欢杏酪粥,换茶粥来”这样的话,他在梦中嘱咐过下人无数次,适才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像是出于某种无法摆脱的本能。
赵渝没打算否认,只淡淡道:“知道这些,不是什么难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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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她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