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衡望着她,沉思半晌,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不乐意嫁给我,只是当下没办法,若吴叔叔在,你肯定想退婚就退婚,吴叔叔不在,你没法任性,不得不遵从婚约。”
吴远发配千里,南枝之所以不必跟随,全因这份婚约,她别无选择。
南枝不吱声。
“我是乐意的。”周洛衡继续道:“我此前与王三娘子有来往,今日已经与她说清了,往后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请你放心。”
南枝听罢,连眼皮都没抬。
周洛衡暗暗叹气。
她还是不在意。
南枝孤身一人北上长安,求的不过是安稳二字,周府,只是可以承载她的一方扁舟。
她不在意周洛衡与谁来往,不在意周梨花偷取了画,只要尚能应付,她连母亲郑翠下毒暗害都可以装作无事发生。
正因如此,在她来长安时,周洛衡才厌恶她,不是厌恶她本身,而是厌恶她的不在乎,厌恶她将一纸婚书当做是落脚长安城的工具,把周府当做是暂居的住处。
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
十四年,她的眼眸里一直没有周洛衡的位置,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可此刻,周洛衡还是要同她解释自己与王三娘子的事,希望日后她有那么一点在乎时,能够见谅他此前的所作所为。
周洛衡道:“当初参奏吴叔叔的江南道转运使夏守靖已经死于火海,朝中没人再提及江南水患一案,待过几年,我在朝中站稳脚跟,或得圣上大赦,吴叔叔便可以回来。”
提及吴叔叔,南枝才有些反应,淡淡点头:“嗯,我知道。”
父亲被降罪,是因为江南水患,更是因为朝中派系争斗。
太子初立,改弦更张,父亲的位置要让出来给他人,这在预料之中,官场中事,你方唱罢我登场,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只是不巧,在这节骨眼上偏遇江南水患。
父亲早些年就在临州城内城外建造了堤坝防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何处该疏水何处该堵水,他不肯在水患中下放权力给长安派来的人,且山洪暴雨来袭,他根本无心变通转圜,因此得罪了多方势力。
事后被有心人借题发挥,揪拿住此事不放。
水至清则无鱼,南枝不敢说父亲在职这么些年没有半点失误,但在江南水患中,临州被淹没的庄田宅院最少,官粮也早已经备好,治水不利简直无稽之谈。
江南道转运使夏守靖正是此案推手,蹊跷的是,吴远被发配边疆后,他也葬身火海。
始作俑者已死,即使有人要给吴家翻案,也不过是少几项罪名,甚至可能适得其反,没有太大的意义。
周洛衡此前听朝中大臣们议论,说夏守靖府衙里的那场大火要么是圣上示意,要么是太子示意。
夏守靖是一把刀,用完的刀自然要扔掉,无论是圣上的刀还是太子的刀,人死灯灭,群臣都默契的不去深究,心照不宣地了结此案。
众多朝臣私下猜测,这夏守靖死了,吴远岂不是有了再次复用的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极其微茫且全凭圣意,但圣意瞬息万变,谁也无法妄下断言。
只需观望,静待时机。
南枝是闺阁女子,居于内宅,从未触及这些公事,周洛衡今晚说出来,是为了让她知晓,希望她安心,更盼着她日后能稍微肯依靠自己一星半点儿。
南枝眼尾轻挑:“几年?”
周洛衡无奈叹气:“是,在你眼里,我这样愚钝的人要站稳脚跟,也得好些年甚至十几年,可无论多少年,只要有机会,我都会求圣上赦免吴叔叔。”
南枝望向他的眼睛,不像是虚情假意,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嗯,姑且信你。”
周洛衡:“吴叔叔对我有恩,我理应如此,况且……”他低头,似有话难以启齿。
南枝有些不耐烦:“支支吾吾的,没话我关窗了。”
周洛衡抬眼,认真道:“况且,今后我是你夫君,你的事,我总要担起来。”生怕南枝开口说些什么,他忙松开扣住窗扇的手,说:“你早些睡吧。”
说完,转身匆匆走了。
此时南枝但凡回一句:“我才不认你做我夫君。”他定会溃不成军,这些日子对成婚的期待也将灰飞烟灭。
他不敢再留下。
南枝冲他喊道:“你要是不来,我早睡下不知多少时候了。”
再啪的一声关上窗户。
南枝在榻上坐了一会儿,脑中回想了一番周洛衡的话,五味杂陈,周洛衡似乎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可周府定然比她想象的更阴毒。
周明德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历经十年的贬谪,好不容易回京,费尽心思爬到三司使的位置,他当真甘心让周洛衡娶一个罪臣之女?
南枝隐隐不安,径直走下榻来,倒一盏清水压下起伏不定的心跳。
余光看到榻边桌上那个刻印着北街钱家书铺的毡包,回想起里头的画本,这才反应过来周洛衡刚刚对她说的:“有些事你不必费心自己学,我往后会慢慢教你的。”是什么意思。
周洛衡何时学会话里有话了?
这些画本还是烧掉为好,省得每次看见都脸红心跳。
南枝走过去打开,朦胧的睡眼瞬间清醒,里头半本露骨的画册都没有,全都被周洛衡换成了《诗经》《大学》《中庸》等古籍。
周洛衡突然长了脑子,她一时竟不太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