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川立刻上前高声道:“宣红莲姑娘觐见!”
一声声传令传远,像是回应一般响彻在皇宫之中。
谢云迟抬起眼睛望向空荡的殿门,没过多久,一个盛装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一步一步踏上了前往金銮殿的悠长阶梯。
天高地阔,气势恢宏的殿堂之下,女子的身影分外单薄。
她的步伐不疾不徐,从容不迫,简单的白衣墨发中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绝丽,却也冷漠逼人。这种冷漠神情原本是不讨喜的,跟他们想象中的楚楚可怜不同,然而当她踏入金銮殿的刹那,所有人才发现她在流泪。
没有哭泣声,没有软弱姿态,她的目光清明而冷静,却在静静地流泪。
谢云迟的心口猛地抽痛起来,那一瞬间,呼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碎裂在喉咙之中。他一直知道她想要什么,也知道她为此苦等了多少年,在望见她的刹那,他似乎也望见了女童在拘禁中度过冰冷岁月的幼小身影,骤然感同身受。
红莲跪在大殿中,叩首道:“叩见陛下。”
行礼完毕,她慢慢直起身体,挺直的背脊如同一把利刃,锋利地划破了所有人的目光。
昭阳的目光复杂不已,各种情绪在看到殿下之人的瞬间纠葛到了一起,握着扶手的双手再一次狠狠收紧。跪着的是红莲,可这一刻昭阳却觉得跪下的似是自己,她望着红莲的目光几乎是在请求,请求她不要将一切都说出来。
大殿之中唏嘘一片,众臣震惊于红莲的容貌,龙凤胎如此相似的还是头一回得见。几乎不用出示什么证据,她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明。
昭阳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免礼。”
谁都不知道这简单两个字,她说出来有多么不易。
群臣心中已经信了大半,一位大臣率先走出来,问道:“红莲姑娘,传言你与陛下是龙凤胎,然而皇室族谱上没有你的名字,也未从提到过,你可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吗?”
“没有。”红莲神色从容,“就连我自己之前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还只当自己是一个无父无母、恰好跟陛下有几分相似的孤儿而已。”
礼部侍郎顿时皱眉:“放肆,在陛下面前,你竟然一直以‘我’自称!”
红莲淡淡地道:“陛下都未曾开口,大人何必激动?既然我今日敢来,冒的就是生命之危,不在乎罪名多一个。若我真是公主,大人这般对我说话,又可知是何罪?”
“你……”礼部侍郎气得说不出话来。
御座上,昭阳一言不发,她乐于见得红莲被质问。
“既然没有还说什么?”大臣嗤笑了一声,说道,“你当这朝廷是你可以随意戏玩的地方不成?”
红莲面色不改,只是淡淡地道:“我是说自己没有。我若有证据,我若清楚一切,他们又要拿什么来控制我呢?”
不少大臣纷纷点头,这说得也在理。
“庄园之中的信函、记录在册的事情,以及民间的一些佐证,其实陛下还有诸位大人已经看得差不多了,相信心中自有一番定论。”
话音刚落,另一个大臣顿时皱眉,说道:“红莲姑娘可能不知,之前朝中有过模仿信函字迹陷害镇南王的事情,所以若只有这种证据的话,臣不得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是否只是顶着一张相似的脸图谋不轨!”
这位大臣是皇党,自然要竭力阻止这件事的发展,否则陛下的声誉颜面往哪里搁?
昭阳见此,紧绷的神色松了一些。
如此庄严肃穆的之地,面对这种质疑,寻常人只怕早就心生恐惧,红莲却依然从容淡定、神色不改,然而朝臣们不知道她是真的淡定,还是只是强撑着而已。这一个大罪扣下来,她不给出真凭实据,就不用活着离开了。
何川垂着眼睑,自从红莲进入金銮殿,他一直处于震惊中。
何川服侍了皇帝很长一段时间,皇帝也跟传言中的一模一样。然而在不久之前,皇太后被蛊惑后,他就察觉到皇帝有一些变化,心中不断起疑。直到此刻,他甚至怀疑,他之前服侍的根本就是大殿中的红莲。
谢云迟淡淡地道:“红莲姑娘既然敢来,自然不会让大人失望,不然再继续听听?温大人何须如此着急,反倒像是企图遮掩什么。”
温大人被这么一噎,只得道:“既然如此,红莲姑娘便拿出真凭实据吧!”
昭阳再次紧握扶手,终究还是不能善了吗?
所有人都看向红莲,突然觉得这个姑娘反倒更像陛下一些,神色自若,不动声色之间气势逼人,若不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怎能做到这般从容呢?
反倒是陛下,还像是做皇子时那般不知世事,说起来,若不是先帝只有他一条血脉的话,皇位又何至于落到他的头上?若红莲之事为真,陛下曾经的事迹皆是由她代劳,那就更值得玩味了。
红莲抬起眸子,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自幼被养在护国寺旁边的一处院落之中,后来辗转到了京城东郊的一处庄园,之前陛下到那里见我,谁知道却遇到了暴乱,一时之间被困在了庄园中。禁卫军统领莫箫带兵前来营救,而镇南王在担忧之下也亲自带兵前往。这件事,不管是莫大统领还是王爷,应该都还记得吧?”
莫箫咳嗽了一声,说道:“末将素日里事务繁多,记得不太清楚……”
话还没说完,红莲清清淡淡的声音继续道:“当时声势颇大,不管是附近的村民们还是诸位大人,应该都有些印象。那个庄园之中还有密室,就算被人有意毁掉,如今也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谢云迟略一颔首道:“此事不假,本王记得很清楚。”
“五年前,去边疆慰劳将士的人,是我;四年前,前往瘟疫区安抚百姓的人,是我;三年前,淮北之地洪水成灾,事后立刻前往赈灾的人,也是我。”红莲说,“若这些还不够的话,还有一件事可以证明。”
谢云迟道:“说说看。”
“王爷还记得护国寺的雪坑吗?”
“说起这个,本王十来岁的时候差点死在那里,”谢云迟目光微动,似是在回忆,沉吟道,“那时候本王贪玩,一不小心迷了路,跌入了雪坑中。谁知道后来陛下也跌了进来,这才引来人将臣与陛下一起救出。红莲姑娘说起这个,所为何意?”
“那不是陛下,是我。”红莲说,“因为一只猫,我受到了惩罚,伤心之余逃了出来,落入雪坑,这才遇到了王爷。众所周知陛下讨厌猫,但我很喜欢,管事认为我若不改,以后定然会被人怀疑,便以此给我教训。”
谢云迟一怔,看着红莲,她的目光淡然而无波,似乎确有其事一般。然而谢云迟了解她,她在说谎。红莲也了解谢云迟,就算她颠倒黑白,就算昭阳对他有救命之恩,谢云迟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戳穿她。
她很清楚她能站在金銮殿的原因。
除了李祐安的造势,更多的是谢云迟的力量,如果没有他的推波助澜,她的行动很难一帆风顺。
只要谢云迟在,她就有底气,就敢无所顾忌。因为她知道,就算最后她输了个彻底,谢云迟也会保她不死。就算她伤痕累累,也依然有谢云迟的怀抱在等着她。
红莲双眼酸涩,渐渐湿润。
如果她不是红莲,只是一个寻常姑娘就好了。那样,她就能以最好的姿态,以一颗善良的心、温柔的面貌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不是一个为了权力和自由处心积虑的红莲。
她闭了闭眼睛,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你胡说!”昭阳蓦地一拍御案,冷声说道,“御前你也敢说假话,那时遇到谢卿救了谢卿的明明是朕,你竟敢公然颠倒黑白,企图诓骗蒙混过关,朕还在这里呢!”
红莲嘴角微勾,说道:“也罢,此事暂且不提,不过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陛下。”
说到这里,不等昭阳有反应,她便继续说道:“六年前的雪灾中,带了粮草多少车?棉服多少件?四年前的瘟疫之中,死了多少人?陛下也不用答出具体数字,只说出一个大概即可。”
昭阳满头冷汗,说道:“这……事情过了太久,朕记不清楚了。”
群臣低声议论,从踏入金銮殿之中,红莲淡定从容,说话有理有据,条理清晰,面对众多质疑的目光也没有丝毫忐忑,再看看御座上的昭阳陛下……没有对比时不觉得,此时一见哑口无言、不知所措的昭阳,他们心中难免失望。
有皇党试图扳回一局:“红莲姑娘,此时若为真,可是欺瞒天下人的大罪。”
红莲冷冷地道:“皇权之下,我不过一介平民之身,做不了主。不过这位大人,你想问罪于陛下吗?”
那人被噎住,顿时不说话了。
红莲继续道:“粮草一千零六十车,棉服两万一千件。瘟疫之中,死去的百姓有三千五百五十四人。”红莲低声一叹道,“我到如今还能清晰地记得瘟疫中的惨状,百姓们看到我有多高兴,当我进入城内,全城百姓都泣不成声。还好他们不知道,真正的昭阳皇子正躲在皇宫深处,不肯以身涉险呢!”
一番话,高下立见。
有大臣开口道:“这些事情的确过去很久了。”
“尚书大人,”红莲看向说话的大臣,说道,“三个月之前金銮殿之中,你曾经提议说‘不如这样吧,有疑惑的大人们和陛下一道前往偏殿,这样也好有个结果’,对否?”
“你……”兵部尚书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没错,当日坐在御座上的并不是陛下,而是我。”红莲勾起嘴角,说道,“当日,皇太后想要丢掉我这枚弃子,还好我反应快,在最后关头逃了出去,这才苟延残喘至今,否则此时,我大概已经成为御座底下的一具森森白骨了。”
所有人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