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张明媚天真的笑脸清晰地映在脑海,那些话语似还回响在耳畔,红莲坐在软榻之上,恨意像眼中汇集起来雾气,渐渐浓厚,藏在阔袖中的手指狠狠掐入了手心。
她这一辈子,为了昭阳不知道失去了多少东西。只要昭阳还活着,就像是在她脖子上悬着一把刀,夜夜睡不安稳。只要昭阳还活着,她便永远只是一个替身,见不得阳光。
如果不是昭阳,她怎么会变成这种令人讨厌的模样?
谢云迟微微皱眉,沉吟道:“昭阳曾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得留她一命。”
红莲没想过会被拒绝,一时之间愣住了,她垂下眼睫喃喃说道:“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我答应的是护你无忧,不是杀昭阳。”
这些日子里,她跟谢云迟一起算计李复,做起这些事情来自有一番默契,许多话不用说,一个眼神就明白了。不过,她确实还有一事不明,那便是他的心意,她猜不准摸不透,也不敢去问,怕不过是错欢一场。
她心里不由得再次浮现出李复曾说过的话。
“换句话说,就算谢云迟真的有龙阳之好,他心仪的也是真正的陛下,而不是你。
“你自己应该非常清楚,你的真实面目有多不堪。而对谢云迟有救命之恩的,也是昭阳陛下而不是你。”
红莲紧紧地抿着嘴唇,脑中突然空白成了一片,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宣之于口。好一会儿,她低声喃喃道:“只有他死了,我才能高枕无忧。”
“我不想杀昭阳。”谢云迟端着茶盅,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茶盖。
他坐在窗边,半张脸藏在阳光的阴影中,影影绰绰,令人看不真实。红莲突然觉得,他就像凝结在了一幅画卷里,近在咫尺,却相隔了永恒的距离。
红莲嘲讽道:“那你的意思,是将他找出来控制在手中吗?”她冷冷地盯着谢云迟,用尖酸刻薄的语气道,“那样的话,我倒是不明白,你控制的是他还是我了?”
红莲其实不想这么说的,她大可以放软态度徐徐图之,可只要一想要谢云迟因为昭阳而迟疑,她心里就仿佛点燃了一把越烧越旺的火,霎时燎原,令她整个人不由自主起来。等她回过神来时,话已经如泼出去的水一般,收不回来了。
“你又为何杀昭阳?”
红莲冷笑了一声:“他的存在,就令我痛恨。”
谢云迟看着她的目光很温柔,闻言只是叹息了一声,红莲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固执地跟他对视却又羞愧地败退,然而软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如鲠在喉。
“你别急,我会妥善安排的。”
“如何妥善?”
“红莲,其实我不希望你坐在这个位置。”谢云迟语重心长地道,“你以为真正坐稳了皇位,就再无难事?但是你忘记了,这个位置同样是一种禁锢,而所有令你痛苦的事,都是因为这个位置开始的。我希望你能自由,真正为自己活着,懂吗?”
她硬邦邦地道:“我不懂。”
“你想想吧。”
谢云迟站起身来,见她依然垂着脑袋,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手抬起来却又放下,负在身后,一甩袖转身大步离开了。
一室冷寂。
红莲发了许久的呆,将前来服侍的宫女太监都给呵斥退了,端着桌案上的冷茶一饮而尽。晚膳她也没有心思用,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从深夜到天明,整夜难眠。
翌日,一个糟糕的消息十万火急地传到了红莲的耳中。
李复和李祐安两人,在流放途中被人给劫走了!
侍卫恭敬地禀报道:“其他暂时不知,因为两人是要犯,流放之时派了重兵把守。前来劫囚的黑衣人约莫有六七十个人,训练有素,出手狠辣,除了被带走的两人外,其余人全被灭口。”
啪!茶杯碎裂在了地上。
红莲震惊而愤怒。原以为事情已成定局,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意外,她坐在椅子上,后背往后重重一靠,抬起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面色沉郁。
还是大意了!
别的人不知道,可是红莲和谢云迟都很清楚,李复是为皇族办事的人,并非是什么企图谋反的逆贼,李复所指挥的地下势力也并非什么罪恶滔天的贼窝,而是货真价实的皇室势力。这一切,只是权力倾轧中不可避免的牺牲。
这股势力是由先帝亲自筹谋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取名为“暗夜”,意思是暗中潜行的人,专门做见不得光的事情,而暗夜的情报网,不仅遍布溪国,就连几个邻国之中也有不少暗桩。
狡兔三窟,暗夜又何止三窟?只是没想到他们比想象中藏得还要更深一些,红莲越想越是烦心,只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化作了荆棘,缠绕在她的身上,一勒紧便是鲜血淋漓,令她几欲窒息。
殿中空旷寂静,炭火静静燃焚,偶尔发出噼啪炸裂的轻响。三盆炭火放置在榻前,热意扑面,坐在榻上的红莲依然是手足冰凉,侍卫离开许久后,她依然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陛下。”一个久违的声音响起。
红莲猛地转过头去,空青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自从李复伏法之后,她身边的暗卫就换成了谢云迟的人,空青和无名成为被捕杀的对象,逃得不知所终,没有想到他今日竟敢来正德殿送死。
红莲坐直了身体,拥着毛毯,冷哧一声:“你来做什么?想要杀朕,还是想要威胁什么?不过你的主子也太大意了吧?竟然让你独自前来。”
空青单膝跪下,望着她的目光闪动,欲言又止。
红莲默了一会儿:“你做错了何事需要向朕下跪?你与朕并非同路人,不管做了什么,都无须向朕忏悔。”
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空青望着她的眼神变了,他目光颤动,下巴紧绷,这个从来冷漠刻板只会执行命令的暗卫,这一刻身上竟透出了一些脆弱感来,仿佛被她的话语深深刺痛。
俄顷,空青低声道:“陛下,跟属下走吧。”
“什么?”
“我带你走。”
空青见她没有任何反应,有些急了,连忙说道:“陛下——”
两个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两把剑一左一右地架在了空青的脖子上。
空青未曾反抗,两个暗卫也察觉到了可能另有隐情,向红莲投去询问的目光。
红莲不为所动,任由暗卫押着空青,缓缓一笑道:“看来你真的是一个人来的,行吧,既然来了有什么话便直接说了吧。”
空青说:“我要单独同陛下说。”
红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摆了摆手,让两个暗卫下去。
暗卫不放心:“陛下!”
“无妨,都下去,他若想要刺杀方才便动手了。”
“是。”
转眼间,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红莲将手伸到火盆之上,垂着眸子凝视那通红的炭火,漫不经心地道:“你起来说话吧,我不是你主子,何必跪我。”
空青没有起身:“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跟我走。”
“朕现在好好的,为什么要跟你走?”红莲嗤笑一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像他说的是天大的笑话。她下了榻,缓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弯腰将他的下巴扳起来,弯起嘴角笑眯眯地说道:“你想要朕跟你浪迹天涯不成?”
“陛下,这些年你过得不容易,属下都看在眼里。”空青低声道,“如今局势不明,信国公逃出生天,昭阳陛下回来只是时间问题,谢云迟态度暧昧……你若还蹚这趟浑水,得不偿失。”
“你错了,朕好得很。”
“陛下,高处的风景虽好,却惊险万分。自来到皇宫时起,经过多少坎坷陛下心中有数,何不离开呢,过一些虽然平淡却足够自由的生活……”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剩下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红莲面无表情地看了空青一眼,一甩袖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走了一些距离,她猝然顿住脚步,再次折返到他面前。
“空青,你自以为了解朕,可其实你完全不知道朕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红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气得发笑,“朕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说这么一番话,不过朕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陛下,请说。”
“你说朕的不易你都看在眼里?没错,朕跪在李复面前挨打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看着;朕被打晕刻下那个屈辱的字时,你也在旁边看着……”红莲冷冷地逼视他的眼睛,“空青,你看得还高兴吗?”
“但是你留在这里,会有危险。”
空青紧紧地抿着嘴唇,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用力握紧,青筋暴露。
“你之前怎么不带朕走?反而在什么都解决了之后才来问?你要带朕走,好,朕跟你走,但是朕身上的毒怎么办?殿外的暗卫你又打算如何对付?你带着朕甚至出不了这个皇宫,还会连累朕暴露身份!”
“你怎么中毒了?”空青猛地抬起眼睛,如遭雷击。
红莲见他的神色不似作伪,神色稍霁,却不想再多说什么了。红莲转过身去,沉默片刻,有些心累地摆了摆手:“你走吧,什么都别说了。”
空青直直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你爱跪多久就跪多久,朕不奉陪。”
红莲转身往外走,空青同样背对着她,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空青独自跪在殿中,静静地望着对面的软榻,虔诚的目光仿若她还坐在榻上,露出明媚天真的笑容来。
他喜欢她,但当她问他的时候,他却不敢承认。他深感羞耻,看着她的所有苦难,不得不冷眼旁观,更多时候还必须当一个帮凶。他爱着,然而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他这一生,束手无策,饱受煎熬,连自己都憎恶自己。
没有尽头。
……
翌日,天还未亮,红莲便起了,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宫女梳头发。她静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眼底下似乎有些青黑,眸色沉静幽深,似乎少有明快的时候。诸事繁杂,今日要处理商讨的尤其多,排在头一个的便是李复和李祐安被劫之事。
红莲在发呆,回过神来就见宫女往后退了一步,福身行礼。
原来是谢云迟来了。
红莲还惦记着上次的事情,也不吭声,只当作没看见。谢云迟不以为意,顺手接过宫女手中的梳子,给她梳头发。她的头发长得很好,又黑又长,握在手中光滑柔软,似软缎一般。
红莲硬邦邦地道:“谢卿这是何意?”
“得知李祐安逃走的消息,担心你,就来看看。”
红莲怔了怔,望着镜中他垂眸凝视自己的模样,突然心里就软了:“有什么好担心的,难不成他会进宫刺杀朕不成?”
“怕你心里慌啊。”
她确实慌,李复一日不落网,她就无法安心。
谢云迟将梳子放在桌上,说道:“你也别多想,再大的风浪也翻不过这天。”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宫女继续,自己则到一旁静静等候着。红莲的目光透过铜镜追随着她,他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对她微微一笑。他平日里也常笑着,但大多都只是礼貌疏离的笑容,跟面具一般。
红莲跟他相识也有一年了,分得清他此时的笑容是真心还是假意,这种毫无芥蒂,只有纵容和宠溺的笑容,令她心中热意上涌。
那天冷漠相对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
她开口唤了一声:“云迟。”
这是红莲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怔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我……”红莲张了张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谢云迟却看懂了她的意思,飞快地起身走到她跟前,抬手就将她按入了怀中,而她也在同时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周围的太监宫女们垂下脑袋,盯着地面假装自己不存在。
红莲背靠在他怀里,轻声问道:“你所想的,可跟我所想的相同呢?”
“我以为你很清楚。”谢云迟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她的头顶轻轻一吻,垂眸低笑,“你忘记我在蓬莱池说的话了吗?”
那日他偶然路过,见她正在凉亭里看鱼,她大概不知道,他也看了她许久。
红莲也想起来了,他当时说:“杀了你有什么意思?我倒是更愿意把你养在府里,高兴了逗一下,不高兴了……也可以逗一下。”
红莲握起拳头狠狠地捶了他一下,他轻笑出声,低沉磁性的声音好似贴在她耳际,她的脸唰一下红了,像火烧一般滚烫。她顿时手足无措,连忙跟他拉开了距离,这才感觉好了一些,嘀咕道:“原来你一直对我心怀不轨。”
他觉得她那样子难得一见,好笑不已,不过还是忍下了笑意,给她留了些面子,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见他如此坦然,红莲忍俊不禁。
谢城见两人亲密的模样,嘴角抽搐,心里酸溜溜的,干脆走到殿外等候,忧郁地望着天空,长长地叹息:“唉……”
他家王爷,被猪拱了。
金銮殿,群臣议论纷纷。
“没想到他们还有后手,”兵部尚书紧紧地皱眉,“这无异于放虎归山,若不尽快将他们扫除干净,后果不堪设想。”
“这事诸位大人都知道,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敌在暗,我在明,那依叶大人的意思,应该怎么安排好呢?”
“怕什么,李家的其他人都还在。尤其是李复的娘亲以及夫人,只要他们还有一点孝心,必定看不得她们受苦,我们只需要守株待兔即可!”
“……”
红莲端坐在御座之上,始终未发一言,脑海中思绪万千。谢云迟负手立在殿中,从容淡然,同样没有出言说过什么。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撞,交换了一个两人才懂的眼神,红莲放松了紧绷的后背,往后倚靠在椅背上。
过了许久,群臣们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红莲有了主意,开口下了几道命令。众臣纷纷瞥向谢云迟,见他并无二话,只是开口补充了几句,便盖棺定论了。一些大臣又启奏了一些别的事情,处理完后,早朝结束。
何川拿着拂尘,正要提高声音喊一声“退朝”,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殿门口通报的太监通报道:“皇太后驾到!”
红莲重新坐回了御座上,眼皮子狠狠地跳了几下。
谢云迟微微皱起眉头。
皇太后大步迈入了殿中,神色肃穆,迤逦曳地的裙摆在地上拖动,走上台阶后脚步未停,直接朝御座走去。红莲对上皇太后冰冷锐利的目光,眼皮子无可抑制地跳动了起来。
“母后怎么来了?”
“什么母后?”皇太后冷冷地看着她,两个人侍卫蓦地出手,将红莲一左一右给紧紧扣住,所有人都被这个变故给惊呆了,一时之间殿内竟鸦雀无声。
皇太后抬手一指,厉声呵斥道:“你这个假冒的,也配称哀家为母后?”又一指谢云迟,冷冷地道:“还有你——谢云迟!企图用假皇帝欺瞒天下人,把持朝纲,罪可当诛!哀家问你,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