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
镇南王府在漆黑的夜色中静默,北风呼啸,积雪的石灯柱散发着光芒,偏偏红梅花瓣落至雪里。书房跟外边几乎同样冰冷,一盆炭火也没有,谢云迟独自坐在大敞的窗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也是这样的雪夜,他绝望地躺在洞穴里,等待自己的身体慢慢冷硬。然后,他就见到了昭阳。
那时,他刚从军中逃了回来,谢嬴的滔天怒火被徐氏拦下,他扬扬得意,对徐氏百般听从。后来谢嬴再次带兵出征,徐氏为求平安,带着他一同到了护国寺烧香。
他不信神佛,更别提有耐心在那里烧香听经了,很快就耐不住性子,独自跑了出去。
冬日里,地面上积着厚厚的白雪,他胡乱逛了一圈就失去了方向,所望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也不知怎的他就走到了一片原野之中,结果一脚踩空,落入了洞穴里。
大略是断了一根肋骨,一动就痛得锥心刺骨,难以呼吸,只能躺在那里等待前来找寻的仆从。过了几个时辰,仆从真的找来了,却没办法以一人之力将他救上去,便说:“少爷,你再等等,奴才这就去叫人。”
他期待着,仆人却再未出现了。
他恍然明白过来,徐氏不希望他活着回去,而他的遭遇完全是天赐良机。
夜幕降临,圆月皎洁,雪花在静谧中片片飘落,落在他的眼睛上。他困乏无力,却不敢闭目养神一会儿,生怕眼皮一合拢就再也睁不开了。北风呼啸,冰到彻骨,呼吸之间似乎都是冰渣子,他的身体僵硬麻木,血液仿佛也结成了冰,不再流动。
他突然听到了哭声,从远处而来,渐渐临近。
一声声委屈的哭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声音就像猫儿一般柔软,令人心疼。他张了张口,声音却无力而虚弱,无法大声提醒。再然后,小小少年就跌落了下来,狠狠地砸落到他的身上,他痛得眼前一黑。
小少年看了看周围,害怕得抽泣了起来,他想站起身来,一不小心按到了谢云迟的伤处,顿时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挪开了身体,疑惑地看着身下的人。
他虚弱地开口道:“这种深夜,你怎么孤身跑到了此处?”
“猫……死了……”
“什么?”
“猫……死了,被摔死了……”
小少年想到了伤心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云迟艰难地听到了几个音节,不再多问。
月光映照下,小少年的模样大致映入了他的眼中,那么小小的一只,头发凌乱,双眼红肿饱含泪水,就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鹿,就是吵得厉害了些。不过被吵着,总比听风声强多了。
过了会儿,小少年消停了一些,惶恐地问道:“我们不会死吧?”
“不会。”他不忍心打击她,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昭阳。”
“姑娘,不要怕,很快就会有人来找我们。”
小少年的目光闪了闪,说道:“我不是姑娘。”
“哦。”
昭阳坐在一旁,小声抽泣着,谢云迟没什么力气继续讲话了,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皮终于撑不住,不断地往下拉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昭阳带着哭音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快醒醒,你不要死啊。”
“不会,”他艰难地说,“我只是有点冷。”
“我也好冷。”
昭阳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小心翼翼地将之拂落,用阔袖将他胸口盖住,整个人也依偎在他身侧,伸手轻轻将他环住。
因为小脑袋贴在他的脖颈旁,抽泣的声音也分外清晰,谢云迟心里柔软得不行,轻声道:“别哭了。”
“你别死啊。”
“嗯。”
许久,昭阳又说:“你这么好看,死了多可惜。”
他笑了笑,轻声嗯了一声,说:“你也很好看。”
昭阳没有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来寻找昭阳的人终于发现了这处洞穴,将他们两人都带了回去。那时昭阳已经冷得昏了过去,他的意识也相当模糊。
大夫来给他看了伤,翌日一大早他便被送回了谢府之中。一个月后,身体恢复如初,他主动前往边关大营,再也不叫一声苦。
后来,他在宫中宴会上再次见到昭阳,他围着李祐安团团转,像一个傻瓜。他走上前亲口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昭阳只是笑着说不用,不好意思地解释“那日里,本宫看见死猫受到了惊吓”,他恍然明白了过来,原来她竟是怕猫。
谢云迟还想再与昭阳说几句话,后者已经迫不及待地追着李祐安离开了……
从回忆中将思绪拉回,谢云迟静静凝视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端起酒杯凑到了唇边,一饮而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谢云迟头也没回地问道:“她睡了吗?”
“睡了。”
“火盆备好了吗?她怕冷。”
谢城扯了一下嘴角,打趣道:“王爷放心,让你冷着也不敢让陛……让姑娘冷着啊。”
谢云迟又喝了一杯酒,起身来往外走。谢城知道他要去哪儿,识趣地没有跟上去,目光却追随着他的方向,目送他走至廊道的尽头。
观火苑。
谢云迟亲自起名、题字,院落之名取自“洞若观火”四个字,意思是观察细致入微,不受蒙蔽。
两个人的住处同在观火苑中,只隔了一个长廊的距离。男未婚女未嫁,这其实很不合规矩,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在意过这一点,其他人又敢置喙什么?
谢云迟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三两盏烛火静静燃烧着,床榻上隐隐隆起一个弧度,缩成了一团。红莲习惯点着灯入睡,一片漆黑反而睡不好。
她侧着身子,凌乱的发丝将她的脸庞遮挡。谢云迟在床榻旁坐了下来,伸手轻轻将发丝拨开,这才发现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唇瓣紧抿,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他轻声一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又给她掖好了被子。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蓦地被她抓住了,紧紧抓住。他以为她醒了,垂眸就见她还闭着眼睛,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似是在梦中遭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眼泪顺着眼角坠落了下来,没入软枕中。
谢云迟微微蹙眉,刚要叫醒她,红莲已经猛地睁开了眼睛,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息,双眼之中满是惊慌和恐惧,久久未曾退散。
“别怕。”谢云迟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梦里的都是假的。”
好一会儿,红莲才稍微平息了一些,撑着手臂缓缓坐了起来。她只穿着中衣,这一坐起来身后便空了,谢云迟担心她着凉,拉起被子想要将她裹住,她整个人已经挤入了他怀中,紧紧抱住了他,侧脸安心地贴在他胸口。
谢云迟动作顿住,垂眸见她安心地贴在他的胸膛上,抬起手将她环住,一只手还不忘拉起被子盖住她。
“我做了一个噩梦,”红莲低声道,“很真实的噩梦。”
“梦见什么了?”
红莲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现在不想说。”
这一场噩梦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噩梦里的所有感受还没退去,她整个人冷汗淋漓,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微微颤抖着。
过了许久,谢云迟轻声道:“睡着了吗?”
“没有。”
“困吗?”
“困,但是不敢睡。”她害怕闭上眼睛,再一次置身于梦里那歇斯底的绝望中,她浑身都是冷汗,极不舒服,“我想沐浴。”
谢云迟将床头的铃铛摇了摇,立刻有婢女前去准备,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浴桶就准备好了,里面还漂着芳香的花瓣。谢云迟见她不懂,干脆打横将她抱了过去,这才松开手。她拽住他的衣角:“谢云迟,你别走。”
谢云迟愣了一下:“不走,就在外面。”
“那你别走远了。”
“嗯。”
谢云迟走到了屏风外,踌躇一会儿,当真顿住脚步站在那里不动了。他负手背对着屏风,耳力太好,清晰地听到里面的所有的动静,布料摩挲的声音、水花溅起的声音……谢云迟盯着紧合的门窗,突然觉得热意上涌,只想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走一走,也静一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她从浴桶里站起的声音,紧接着应该是穿上了衣服。
“谢云迟,你过来。”
“怎么了?”
他脚步僵硬。
“没力气,走不动。”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你不管我?”
谢云迟喉结微动,明知她耍赖,偏生拿她没有办法,咬牙绕过屏风,飞快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花香伴着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她的身体纤薄而柔软,仿佛多用一些力就会碎掉,他不由得再一次放轻手上的动作。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谁知她依然不肯松手,他无奈地坐在床边,给她拉好了被子,任由她靠在胸口。
一个人安心了,另一个人却煎熬了。
翌日,当谢云迟走出厢房时,立刻对上了谢城和谢十二两人炯炯的目光。两个人脑子里想些什么,谢云迟还能不清楚?谢云迟无视了两人,负手从两人跟前从容走过。
谢城连忙跟了上去,还没开口,嘴碎的谢十二已经抢先了,挤眉弄眼地道:“昨晚……”
谢城板起脸呵斥道:“闭嘴,王爷是正人君子。”
“……”
谢云迟凉飕飕地瞥了两人一眼,说道:“很闲?去把道德经抄一遍送来,今日之内。”说罢,一甩袖大步离去。
谢十二目送他的背影,感慨道:“这是欲求不满吧?”
不知为何,谢城有点小雀跃:“看来没有得手。”
“枉费一身武功高强。”
“没得手才好。”
“得手了就不被珍惜了!”
谢十二摸了摸鼻子:“王爷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
“对。”谢城神色严肃,“所以,我说的是红莲姑娘。”
“……”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才想起抄书的事情,脸上看戏的神情顿时变为了欲哭无泪。
这镇南王府之中,有不少各方人送来的女人,然而都跟坐牢一样挤在一个院子里,还不被准许踏出院外半步。这些年谢云迟清心寡欲,无欲无求,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例外的女人住了进来,还不准他们打趣几句,这还有没有天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