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殿外,才知正在落雨。天地间雨声淅淅沥沥,落在地面上水花四溅,朱红色的廊柱蔓延到视线尽头,晶莹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下来。谢云迟静静地伫立在大殿门口,目光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倏尔微微一笑。
“秋雨冰凉,陛下要多注意身体。”谢云迟接过何川递过来的披风,亲手给她披上。
他的样子清俊如画,目光淡然如水,这个向来温润如玉的男人,一旦收起浑身的气势,反倒像是一个翩翩公子,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红莲却想起了她方才的样子,心中有些紧张,她担心谢云迟讨厌她那种冷漠刻薄的模样。想到这里,她心里浮出了一些悲哀。
大仇得报后,她其实并没有多高兴。因为她终还是在被逼迫中,变成了最不想成为的样子。如果从一出生开始,就有选择的机会,那该多好。
红莲再一次想起初见谢云迟的情形。
那是个血腥的夜晚,遍地狰狞的尸体,涓涓流淌的血液将土地染成了深红色,哀号和怒吼、血光和火光混杂到了一起,他率兵从乱军中冲出,白衣银枪,铁马踏尸,像是刺破黑暗的第一缕光,就那么直直地冲撞到了她的目光中。那一刻,她的心跳都停了几拍。
红莲一直都憧憬着谢云迟,卑微地、偷偷地,她将自己的心意狠心地掩埋起来,装作不知,每一次向李复和皇太后谈及他时,就对自己更厌恶几分。而在面对谢云迟时,她一边忐忑、恐惧,一边欢欣、雀跃……
她努力将眼中的酸涩逼了回去。奇了怪了,以前再委屈痛苦也没什么想哭的时候,反而在谢云迟面前,一点点小事就想掉眼泪。
“怎么了?”谢云迟脚步微顿,见她垂眸不语,以为她在担心解药的事情,“不用太过担心,那毒虽然难解却不是无药可解,方才谢城来禀告过了,大夫已经研制出了一种药丸稍作缓解。相信彻底解毒之药,再过一些时间也差不多了。”
红莲点了点头,扬起了一个微笑来,只是那幽深的双眼之中有淡淡的雾气弥漫。谢云迟愣了一下,突地抬起手来,用指腹摸了摸她的眼角,低笑了一声:“可别哭出来了。”
红莲忍俊不禁,连忙揉了揉眼睛,她想起了一件事来,问道:“咏荷是你的人吗?”
谢云迟颔首,很快就想通了是哪里暴露了:“她动那个卷轴时,你察觉了?”
“不。”红莲摇头,“那次已经是试探了。”
他扬了扬眉:“哦?”
红莲之前就怀疑咏荷,就在咏荷主动替她查了芳华殿这件事之后,她当时未曾觉得有什么,事后想想却觉得不对。
还记得当初谢云迟在正德殿中无故昏迷时,谢城带着人控制了正德殿,而当时就在她身边服侍的咏荷,吓得连一杯热茶都忘记给她添上。后来做了正德殿的女官,只要无过便可以了,她却突然大胆了起来,这根本前后矛盾。
红莲试探过空青,既然咏荷不是李复的人,那么她就极有可能是谢云迟的人了。
“不过这个宫女不怎么机灵就是了,看到的东西皆是表面,而且胆小怕事。”
“她若聪明,朕就难做了。”
“否则你也不会留她在身边了。”
红莲点了点头,这就是她留下咏荷的最大原因。身边的人她没有全然信任过,她所展现出来的东西皆是她想要让人看到的。虽说咏荷是谢云迟的人,如今她和谢云迟在一条船上,然而咏荷的背叛却在之前,她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朕会将她遣走。”
谢云迟微笑道:“随你高兴。”
两人的步伐不疾不徐,漫步在悠长的廊檐下。
回到正德殿,一盏茶后,谢云迟就离开了。李复之事虽然已成定局,然而他背后的势力还未曾一网打尽,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回去安排处理。
红莲独自用了午膳,雨还未停,反而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倾盆而下,仿佛要将这重重宫阙里里外外都清洗一遍,然而能洗去的是尘土和鲜血,洗不去的是葬送在这里的无数冤魂。一眼望去,偌大的皇宫令人压抑不已,她坐在空荡的殿堂中,仿若困兽。
红莲走至廊檐之下,水汽和凉意扑面而来,夹杂着草木幽香,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舒服了不少,静静伫立了一会儿,便命人抬了软榻过来。
“陛下,这天凉,容易染风寒啊。”
“不碍事,哪有那么娇贵。”
红莲笑了笑,踢掉鞋子整个人窝上了软榻,抱着暖手炉凝望着落雨,静默许久。良久,她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何川,你看这朝中局势变幻,以后会怎样?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接下来应该消停下来了吧?”
何川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陛下恕罪,奴才不怎么懂政事,只知道做好本分的事情,尽心尽力服侍好陛下就是了。”
“只可惜许多人不懂,有时候只看眼前是福,看得多了反而是过了。”红莲轻声一叹,意有所指。
其实何川才是个聪明人,这种时局动荡风雨飘摇的时刻,无过便是功了。李复、谢云迟以及她,这三条路只要选错一次,就可能万劫不复,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呢。
过了会儿,她又问道:“咏荷呢?”
“咏荷今日休沐,可要传她过来?”
“不必,明日再说。”
“是。”
好歹是服侍过她的人,红莲本想等咏荷当值时,再下令将她遣去别处,谁知道这个“明日再说”便没有然后了。接连过了两三日,都没有见到咏荷的人影,宫女去了她的住处一看,里面东西还在,人却不见了。
红莲微微皱眉,做贼心虚跑了?
又过了三四日,何川面色难看地禀告道:“陛下,咏荷不是不见了,而是……死了。”
“什么?死了?”红莲顿时皱眉,“怎么回事?”
“奴才也不知,咏荷的尸体是一个宫女打水时在井中发现的,像是不小心跌进去的,可是咏荷去井边做什么呢?平日里这些事也不用她做的。”
红莲陷入了沉思之中,良久,她叹息道:“也罢,派人去安置她的家人,按照女官的份例送恤银过去。”
“是,陛下。”
红莲揉了揉眼角,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自从那日之后,皇太后就再没有出过永寿宫了,红莲好几次都到了门口,制止了通报的太监,伫立许久却又默默离开了。这一日下了早朝,红莲打算进去给皇太后请个安,皇太后却避而不见。
清晨露重,冰凉湿冷,周围草木之上都被蒙上了一层白霜。冬日天亮得晚,已是辰时,天空依然黑漆漆的,房檐之下挂着的琉璃宫灯在风中微颤,似也是冷得发抖。
红莲立在朱红色的大门之前,微微抬起头仰望,目光凝结在了摇晃的灯上。
许久许久,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宋嬷嬷走了出来,还拿了一个暖手炉来,温声劝解道:“太后今日身子不适,也不知道何时才起,陛下还是先回去吧。”
红莲捧着暖手炉:“那朕午后再过来。”
“太后说了,不想见陛下。不过陛下放心,老奴一定好好劝太后,陛下回去等老奴的消息吧。”
“那就多谢嬷嬷了。”
“陛下真是折煞老奴了。”
红莲微微颔首,本想转身离开,不经意间留意到了宋嬷嬷的眼神,又顿住了脚步。宋嬷嬷垂下眼睑,避开了她的目光。
红莲抬手令其他人退后,走至宋嬷嬷的跟前,低笑道:“若太后再不见朕,引起旁人的怀疑,最后一条后路可就没有了。做戏就得做全了,何苦半途而废呢?”
宋嬷嬷满是皱纹的嘴角勾了一下,答道:“过犹不及啊,陛下。”
“太后这气生得好没道理。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娘亲疼爱,总得为自己打算啊。宋嬷嬷,你说是吗?”
红莲笑了笑,转身离开,心里却有些不安。
她总觉得宋嬷嬷的表情有些诡异感,不像是普通奴婢会有的那种表情,反而……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而且,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下,宋嬷嬷的笑容中,却透出一种深仇大恨得报的疯狂之感。
她摇了摇头,实在是想不通。
何川提着宫灯引路,红莲缓步而行。
一阵寒风,红莲忍不住将脖子缩了缩,抬手拢了拢狐裘的披风。
她做了许多事,周围那些“熟悉”的人被迫散场,无名、空青、咏荷、信国公和李祐安等人,令她心怀愧疚的,却只有空青和皇太后两人。其实她深知,皇太后对她的好只是做戏,也可能是一种移情和寄托作用。但对于无父无母的她来说,已是艰难人生中难得的慰藉。
红莲叹息了一声,她还是太过贪心了。
午后,谢云迟来到正德殿,红莲跟他说起了咏荷的事情,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她想知道是不是谢云迟下的手,又有预感他不会这么做。一是他答应了让她安排,二是,他就算要灭口,也不会做得如此草率。
谢云迟听后很是诧异,说道:“我没下过令。”
“很像意外,但我直觉并不是。”
“我会派人去查,也许有遗漏之处,不过你也别胡思乱想。”
红莲胡乱点了点头,扳倒了李复之后,她心里很多时候却还是慌的,困扰她的一个是解药的事情,还有一个便是昭阳,想到这里,红莲问道:“昭阳的藏身之所找到了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找到了昭阳的?”
红莲把皇太后抄经之事简单一说,又说道:“昭阳是在漓江落水的,被救起来后情况不太好,所以一定不会离江边太远,在周围可能会找到一些线索。只是我想不到,昭阳如今是藏在民间养伤呢,还是就藏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譬如说皇宫呢?”
“谢十二还在查。”谢云迟端起热茶缓缓饮了一口,缭绕的白烟模糊了他的目光,俄顷,他忽地问道,“若是找到了昭阳,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斩草除根,让他永远拿不回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