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李复被带到了殿中。
此时的信国公不复往日里的闲散模样,一身白色囚衣,头发凌乱,被侍卫押着跪在了大殿之上。他的神情既没有做戏的和善模样,也没有面对红莲时的冷漠苛刻,取而代之的燃烧的愤怒,怒目圆睁的双眼几欲喷出火来。
李复人前人后伪装几十年,此时才终于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砰!他的膝盖被侍卫狠狠压弯,跪在了地上。
众臣无不神色复杂。
谢云迟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的人,狭长的凤眸中无波无澜,淡淡地开口问道:“李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李复形容狼狈不堪,却跪得笔直,似乎这所有事情以及将要降临的重罪,他都丝毫不惧。他抬起头,沉声说道:“这些东西,皆是陛下所赐。”
徐有来轻蔑地冷哼了一声,嘲笑道:“国公爷,药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凡事都讲究一个证据。御赐之物皆是要登记在册的,这些东西,不仅内库之中没有记录,就连你的国公府之中也未曾有过记录。”
李复死死地盯着御座上的红莲,灼灼的目光似乎要在她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徐有来冷笑一声:“不过臣在搜查之时,倒是发现大多御赐之物都随意堆积,不仅没有好好地安放打理,反而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这……这又怎么说呢?信国公啊,就算贵府圣宠浓厚,却也不能如此蔑视天威啊!”
“臣问心无愧。”李复的声音冰冷彻骨,望着高高在上的红莲,冷笑道,“善恶终有报,你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放肆!”徐有来猛地呵斥,“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知悔改。”
殿中的朝臣们,纷纷摇头低叹。
谢云迟负手而立,闻言只是饶有兴趣地道:“原来信国公也信善恶,我以为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你会更信奉一些。”
“没错,所以我做事从来不在乎手段,只在乎结果。如果要说后悔,我只悔当初的一念之仁。”李复冷冷地瞥了谢云迟一眼,意有所指。
众人诧异地挑眉,这两人难道还有什么渊源不成?
御史大夫冷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你可知罪?”
“不知。”
“很好,高风亮节,宁死不屈。”谢云迟微微一笑,“不过很可惜的是,你一个人做的事,全族的人都要跟你一起背负。”
李复猛地僵住了,整个人如遭雷击,在霎时失去所有的血色,然而他的背脊依然笔直,苦苦撑着也不肯弯下来分毫。
大殿中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位信国公,直到一声沙哑的低吼打破了寂静。
“臣、不、知!”一字一句。
谢云迟挑了挑眉,说道:“不管你是否知罪,证据确凿,这一次你都在劫难逃。”
李复陷入长长的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不过有一件事你们弄错了,那卷轴中的画并非小儿祐安所作,红尘客乃是臣的别号。”
红尘客这个别号是属于李祐安的,在文人雅士之中拥有不错的名声和名气,李祐安在外作画写诗也总是用这一个别号。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有大臣走出来想要说什么,然而思及李祐安与皇帝的关系,几番欲言又止之后又沉默地退了回去。
成王败寇,李复已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了,替李祐安脱罪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而且李复清楚,为了继续装下去,红莲还不得不买账,毕竟昭阳对李祐安一往情深。
“小儿祐安素来顽劣,连臣的别号也胡乱冒充。臣自知罪责难逃,然而祐安……祐安与陛下……”李复狠狠地咬牙,不要脸地道,“祐安也算是半个皇家人,还望陛下开恩。”
当即有人嗤笑出声,李复涨红了一张脸。
……
散朝了,朝臣们陆续离开大殿,三两结伴从漫长的阶梯走下去。
李复没有被赐死,看在前任信国公曾为溪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分上,陛下只是将他褫夺爵位,贬为庶民,罪责株连三族,女子一律入奴籍,充为官婢,男子发配充军,流放苦寒之地,终生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至于李祐安,在下达旨意的时候,则被有意遗忘了,没有人敢去提醒皇帝这件事。
李复还笔直地跪在地上,怔忪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御座。侍卫们得到了指令,静候一侧,没有立刻催促他离开。许久许久,李复对着空空的御座叩首三拜,最后一拜,他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闭上了眼睛。
记忆回到十几年前的一日,他在禅房等待许久,净空大师抱来了一个婴孩,说是偶然得见的孤女,与昭阳皇子极为相似,不如将之收养,将来必有大用。净空大师素来慧智,心境澄明,常对后世有所预见。
那日他带着婴孩回去,途径湖畔,骤然见池中盛开的莲花。
莲花素有佛意,佛教视莲花为圣洁之花,以莲喻佛,象征菩萨在生死烦恼中出生,而不为生死烦恼所干扰。他便给婴孩起了“红莲”这个名字,寄予了一些希望。
李复回到皇宫,禀明先帝,对天发誓“定不负所托”。
金銮殿冰冷空旷,高高的廊柱支撑起了偌大的殿堂,浴火奔腾的九天龙王盘踞在廊柱之上,冷冷地睥睨着底下的人。
李复保持着额头贴地的姿势,紧闭双眼,一滴泪顺着鼻梁滑落到地面。
脚步声在空旷之中响起,红莲独自一人走来,却是去而复返。
“你们下去吧。”
“可是陛下……”
侍卫本不放心,见谢云迟进入殿中,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长长的衣摆微动,划出优雅的弧度,红莲缓步走到了李复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如同他无数次对她做的一样。
这样的时刻,在几千个惊醒的夜晚里她想过无数次,她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将挨的巴掌都狠狠地打回来,然而真到此时却没有那种冲动了。也许,凌迟一个人的精神比凌迟他的□□,更能让人生不如死。
“你们来看我的笑话?”李复缓缓抬起头,依然直直地看向远处的御座,“我跪的不是你们,是先皇。”
红莲微微一笑:“是啊,自然是来看笑话的。”
“你身上的毒还没解,你以为你还能笑得了几天?”
“你可以选择给朕,也许朕就会大发慈悲地让你好受一点。”
“做梦。”
红莲没有意外,她了解李复,正如他了解她一样。或许李复在所有人面前都戴着面具,在她面前,却永远是最真实的模样。红莲勾起红唇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朕便再告诉你一件事情。”
李复冷冷地嗤笑了一声:“痛打落水狗也不过如此,李家已经到如此地步了,你还能做些什么让我大开眼界的事情?”
红莲又是一笑,绕着李复缓缓走了一圈,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以为李祐安就此脱罪了吗?朕来告诉你,没那么简单,朕也不会让你们这么简单。”
红莲拿出了一卷圣旨,提着一角将之垂落展开,又随手扔在了李复的面前。
李复刚开始是不屑,无意间却瞥见了圣旨上的几个字眼,猛然僵住了,急急将其捡起来开始看,随着那一排排的字迹清晰地映入眼中,他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恐惧、愤怒、不甘的情绪潮水般狂涌而至。
“这圣旨是朕三个月以前给祐安的,他苦苦请求朕放过他,朕心里虽然难过,却不忍让好友失望。”
那是一道给李祐安赐婚的旨意,人选是他自己提的。
红莲依然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朕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与祐安约定此事暂不昭告天下。他拿到圣旨后,便不得故意惹朕生气,就如寻常知交好友一般相处,若一年后他依然执意如此,那朕便如他所愿。”
当时红莲实在是烦李祐安,想要避而不见,又担心露出破绽,只好出此下策。也因为这一道旨意,李祐安遵守约定与她和睦共处起来。李复当时还让空青传话,将她夸奖了一番,此时想来真是好笑。
“说起来,你真是一个天大的忠臣,不仅为皇室做了这么多阴私之事,对妻儿都能守口如瓶,明知道李祐安心有龃龉,也不肯说出真相。”红莲淡淡地说道,“哦对了,原本免了李祐安的罪,皆是因为他与朕的关系。只不过呢,不久之后京兆尹奉命抄家,就会一不小心看到这道赐婚圣旨……”
到那时候,耿直的徐有来在御前禀告之时,群臣就会知道这件事,而李祐安唯一的免罪之凭没了,会有怎样的下场可想而知。
“贱人!”李复眼前阵阵发黑,额角青筋暴跳,猛地站起身朝红莲扑过去,却被眼疾手快的谢云迟给制住了,抬起脚将他踩到了地上。李复挣扎了一番无果,双眼血红,狠狠地瞪着红莲道,“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谢云迟你这个狗贼,你也不得好死。你等着,等毒发的那一日……”
谢云迟神色自若,微微一笑:“本王等着。”
红莲轻笑出声,未曾伪装的声音,如银铃一般悦耳动听。
“朕没下毒呀。”
“你——”
“朕的确曾告诉你,给谢云迟下了两次毒药。”红莲笑眯眯地道,“但那是在朕的梦里,行不行?”
“贱人!红莲你这个贱人!”
“嘘。”红莲在唇边竖起食指,弯起眼睛,好心地建议道,“小声点,让人知道我不是皇上多不好,唯一的皇族血脉没了,到时候举国动荡,群臣大概会举荐谢卿登基为帝。等你去地下时,如何有脸见先帝?”
听到动静的侍卫推开门冲进来,将歇斯底里的李复押了起来,堵住了嘴巴。
李复不停地挣扎,像是一只狂怒中的野兽。
红莲收起了所有笑容,眸中渐渐露出一些怜悯之色:“李复,其实朕只想当一个平凡的人,可惜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逼成了如今的样子,全是拜你所赐。”
也许李复是为了天下社稷,可是她在连天下是什么都不懂时,就已经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