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之谜,他是在无意之间想通的。
若隐庄的那个替身之事真的那么简单,红莲大可不必那么大费周折,反而像是丢掉弃子去掩饰什么更大的秘密。若只是为了身上有无剑伤,红莲大可不必那么讳莫如深。
恰好有一次,他府中的侍从因为某种花粉出了满身的疹子,他突然联想到红莲在沐浴之前喝下去的那杯酒。不过这些都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直到后来红莲投湖,后来又狼狈地上了阁楼,他才察觉出她的身不由己,继而反复思考这些细枝末节。
红莲身边是有暗卫的,当初明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那个宫女,却偏偏暴露了出来。
这三件真真假假若有若无的暴露,不是为了隐藏,便是为了威胁。跳出局外来看,如果当时隐庄之中的两个人,不是一真一假,而都是假的呢?那么很多事情便都说得通了。
他想通了所有,却不愿再试上一试竹叶青。
“谢云迟,你我联手可好?”红莲抿了抿嘴唇,提议道,“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你替我完成我想要的,而且,我会送你一份大礼。”
“哦?”
“你只赚不赔,难道你不想知道一直跟你作对的人是谁吗?”
红莲的声音中带着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小心翼翼,这样冰冷的讨价还价和交易,将她的本性暴露无遗,她无比庆幸的是此刻身处黑暗之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李复?”
红莲一愣,就听谢云迟冷哧了一声:“果然是他。”顿了一下,他玩味道,“你已经没什么可以告诉我的了。”
红莲浑身颤抖了起来,也许谢云迟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这一开口放弃的是什么、押上的又是什么——她的自由以及性命,若是他拒绝或者利用她,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孤注一掷。
红莲紧紧地抿着嘴唇,双眼渐渐湿润。
下一刻,她的后脑勺就被他抬手按入了胸膛之中,他颇为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你不像是那么爱哭的人啊。”
“我什么都没有。”红莲终于哽咽出声,靠在他的胸口,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这一出声,她便失控了,想要号啕大哭却又记得两人还在躲避之中,竭力压抑着,出口的只有低声的呜咽。
踽踽独行十五年,红莲从没有这样放肆过,也没有这么脆弱过。
“别哭了。”谢云迟搂着她,安抚地抚摸过她消瘦单薄的背脊,轻声说道,“不过是逗逗你而已。”
“那你答应了?”
他沉默了一瞬,说道:“这一生,我护你无忧。”
“真的吗?”
“嗯。”
红莲紧绷的身体松懈,泪水却依然停不下来,反而更加汹涌了,像是要将前十几年默默忍受的委屈、舔舐伤口的痛和压抑的泪水,一股脑儿都发泄出来。
火光渐渐照亮了山林,亮堂了起来,脚步声逼近。
红莲的呼吸一窒,紧紧抓住谢云迟的手,后者扶着她站起身来往外走,柔声说道:“别怕,是我的人。”
她匆忙点头,随着他往外走,袖中的匕首哐当落到了地上。
红莲有些慌张,谢云迟弯腰将之捡了起来,重新放在了她的手上,揶揄道:“我要多谢你不杀之恩吗?”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红莲咬着唇,撞入他那双淡淡的茶色眸子中,他正垂眸望着她,微微的火光之下,他眼中的暖意倾泻而下,将她缓缓包裹了起来。那应该是……久违的温柔?
“对不起。”她咬了咬嘴唇。
“我原谅你。”
这句话有些奇怪,然而红莲没有多想。
两人往洞外走去,她抬头望着他的侧脸,突然喊道:“谢云迟。”
“怎么了?”他顿住脚步,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
“其实……”
“其实怎么?”
“其实我是——”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闭着眼睛去拉他的手,往胸口按去,但他的手臂犹若磐石纹丝不动,“谢、谢云迟!”
谢云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十指张开将她的手紧紧地握到掌心中,红莲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心口阵阵发痛,热意狂涌而至,那是一种得偿所愿,却令她追悔过往,恨不得为之赴死的复杂情绪。
直到一个灼热的吻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眼泪霎时模糊了眼眶,如同乱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往下落。她又哭又笑,狼狈不已,胡乱擦了一下脸:“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谢云迟的思绪倏尔回到那场大梦中。
那一日,他如往日般前往正德殿,却见里面有个等待的宫装美人,他皱起眉头正要呵斥,就见美人转过身来,对他嫣然一笑。
那一刻,她的面容与少年皇帝的面孔重叠到了一起,他看呆了。
宫装美人向他走来,突地对他伸出手:“谢卿,皇位对朕来说什么都不是,只是朕也身不由己,若你愿意的话……江山与共,白头偕老。”
谁知,那是一场诱人的死局。
回过神来,谢云迟笑了笑:“有仙人点化过我,你信吗?”
红莲摇头:“不信。”
他扶着她走出了山洞,无数火蔓延在山林之间,照亮了半片天空,侍卫们训练有素,静默地等待着他们的主子。
这一局,赢了。
谢云迟简单下了几个命令之后,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将没有什么力气的红莲给背了起来,一路给背了回去。而谢城在一旁看着,心情无比复杂。
一行人在山脚的庄园里安置了下来,本该歇息,然而在历经了惊心动魄之后没了所有的睡意,抑或者说是舍不得睡。红莲躺在床上,眼睛却不断地往窗外看,努力不睡着,只怕醒后发现不过大梦一场。
翌日一大早,他们启程返回皇宫,红莲与谢云迟同乘一辆马车。
红莲昨夜大哭了一场又一夜未眠,双眼红肿得两个桃子,目光却极其明亮。
“所以你早就发现了吗?”
“有所察觉。”谢云迟说,“他们在饭菜之中下了迷药,想要在我们中招之后再动手,却不想我早有防备。”
“若是我也晕过去,会不会就……”
这是个意外,大夫来看过了,说是她原本就中了毒,可能是药性相克,迷药没有对她产生作用。昨夜的行刺她完全不知情,也不知道皇太后是否清楚。想到这里,红莲心中不断发寒。她不应该那么天真,对皇太后抱有任何期待。
李复真的不拿她当人看,对李复来说,她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用一个卑贱替身的命,换取当朝摄政王的命,李复真是打了一副好算盘。
红莲若死了,而谢云迟还活着,那谢云迟便会顶着一个谋害陛下的滔天罪名。若两个人都死了,那就更方便行事了,黑锅让睿阳王余孽给背着,到最后再令昭阳出现,又可以解释为死里逃生,顺便谱写一出惊心动魄的传奇。
“不会。”谢云迟摇头道,“不要多想了,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你要说话算数。”
他笑了笑,点头。
再次得到承诺后,红莲才安心地倚靠在软垫上,闭上了双眼,她必须要养足精神了,毕竟回宫之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朝野动荡!
谁也没想到行宫中会出这样的事情,竟然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刺杀镇南王和陛下,而且,至今难以查清刺客的身份,尸体之上找不到任何能代表身份的信物,活捉的几个也都服毒自尽了。
一时间这件事变成了无头公案,没有充分的证据,却隐隐指向睿阳王余孽。皇太后震怒,派人彻查,贼喊捉贼,到最后不用多想都是不了了之,真正的凶手将再次隐藏在幕后,伺机而动。
红莲忍不住冷笑,可脸上还要表现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忐忑,在皇太后的安抚之下,在正德殿一道用了午膳。
皇太后叹息了一声,说道:“昭阳啊,要是你能把握住好机会,此时怕是已经得到自由了。”
“可是,那些都是睿阳王余孽,他们都是冲着朕来的。若不是因为谢云迟,朕大概已经看不见今天的太阳了。”红莲装傻,又故作恍然大悟之色,故意问道,“难道,是信国公的人吗?”
皇太后无奈地点了点头,觉得可惜。
“怎么不事先告诉朕呢,”红莲沮丧地说道,“若朕知道自己性命无虞,定然能将此事做好……唉,大好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这件事哀家也是事后才知道的,信国公秘密安排了此事。”皇太后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眉头却是紧紧皱着,含怒道,“若是哀家知道的话,一定不会答应的,信国公这一次真是逾越了!徐徐图之便好,偏偏要冒这样的险,若是把你赔上……”
“母后别气了,朕没事。”
皇太后长长地叹息,又叮嘱道:“你也是,一定要小心为上。”
红莲微微一笑:“母后放心,朕心中有数。”
半个时辰后,红莲亲自送皇太后离开,像往日一样站在廊檐下目送她远去,却已换了一种心情。
九重宫阙,富丽堂皇气势恢宏,这是世间所有人向往渴求的云端。万里晴空之下,比往常还要肃穆静寂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然而皇宫之中好似大海,底下再如何波涛汹涌,水面依然平静如常,就连许多身在局中的人,也浑然不觉。
这天,就要变了呢。
午后没多久,李祐安也来正德殿求见了,红莲的心情不错,留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
“那一次意外落水,都怪朕拖累了信国公。”红莲提起这件事,不由有些担心地说道,“祐安,你不会怪罪于朕吧?”
“自然不会。”
“那,朕为你装裱的卷轴,还喜欢吗?”
李祐安微微勾唇道:“陛下费心了。”
红莲开心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一弯盛满清泉的月牙,讨好道:“祐安你喜欢就好,你喜欢……真很高兴。”
“这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李祐安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不由得再次感慨,“如今局势未定,陛下定要万分小心才是,就连身边之人也不可尽信。”
红莲双眸微抬:“朕明白。”
临走之时,红莲又赏赐了李祐安一大堆东西,笑着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话有些消沉,可有时候苦恼的事情太多,不如就先放一放,及时享乐,这也是朕再一次死里逃生之后的想法。”
“陛下真的是长大了,让臣欣慰却又……”李祐安望着她,想起她的遭遇也忍不住叹息,不由得叹气道,“只可惜臣现在的力量太过渺小,无法为陛下分忧解愁。”
“祐安放心,朕会好好的。”
红莲勾起嘴唇,笑了起来。
她自然会好好的,所有的恐惧、忐忑、不安……都应该换成他们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