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秋狩还在继续,皇太后回宫了,临走之前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她“把握机会”。于是,在前往温泉行宫的时候,红莲主邀请了谢云迟一同前往,要赏赐御汤。谢云迟欣然前往,只是那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大概是心中有鬼,红莲总觉得谢云迟的每一个动作、眼神都附带了深意。
温泉行宫跟她想象中有些不同,行宫并不是宫殿的模样,而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山庄。山庄看起来古朴又不失精美,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随着水车悠悠然转动,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与四周的山水相辅相成,别有一番风味。
宁静古朴,纤尘不染,便是红莲对这个行宫的印象了。本是一处不错的避世之居,只可惜被打上了皇族的烙印。
“谢卿以前可曾来过温泉行宫?”红莲下了马车,在太监恭敬地接引之下,举步往里面走去,赞叹道,“这里一步一景,无处不妙,谢卿你说可是?”
“不曾到过。臣很早就在军营里摸滚打爬了,这种精细的生活臣倒是想享受几日,谢将军也不肯答应啊。”
谢云迟口中的谢将军,大概就是他的父亲谢嬴了,红莲对两人的关系也有所耳闻,却没想到竟生疏到如此地步,连一声父亲也没有。
谢云迟似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缓缓笑了起来,说道:“以前年幼不知事,以为对你好的人就是真的好,对你笑的人皆是善意可亲,而连你做错事都不罚的那种,更是对你疼爱到了骨子里。”
红莲眨了眨眼睛:“难道不是吗?”
“若是做了错事,得到的依然是宽容和笑容,心里就会误以为这样是可以的,久而久之,一个浑不吝的纨绔子弟便养成了。”谢云迟说,“那就是许多年前的我。当然,对臣这样做的不是谢大将军,而是他的续弦夫人徐氏。”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养废”和“捧杀”了,红莲明白,却故作半知半解。
红莲从小就在一片刻薄和挑剔之中长大,宽容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根本是天方夜谭,她若宽容,得到的便是别的残酷。
红莲倒是希望自己被养废、被捧杀,那样的话,她大概就不是如今这般不讨喜的性格,就算被推出去送死,也会在懵懂中慷慨就义。
许多事,看得越明白,心里就越冷越硬。
“臣的娘亲去世之后,一个月不到,谢将军就迎了续弦过门,他常年驻守边关,臣便在续弦的手里长大。”
谢云迟不疾不徐地走在木栈道之上,脚步清晰地在山林间回响,他的声音低沉如水流淌:“那时候臣顽劣不堪,桀骜不驯,没有什么事情是臣不敢做的,后来谢将军便将臣扔到了军营之中。”
“如今想来,谢卿应当是庆幸的吧?”
“算是吧。”谢云迟似是意有所指,“所以臣生平最痛恨的,便是笑里藏刀之人。”
红莲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莫名地感到做贼心虚,随即反驳道:“那么谢卿,是否应该反省反省自己?”
他似笑非笑。
其实,那时刚到军营的谢云迟是个刺头,训练敷衍、跟将领顶嘴……兵将们亦是满肚子火气,于是他动不动就挨揍饿肚子。边关天气恶劣,吃穿住无不差劲,对于当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来说,跟地狱没有什么区别,没过多久,他就逃了。
不出意料,他逃回京城之后,徐氏别无二话,各种对他好,还替他阻拦着谢嬴的怒火。只是后来在护国寺的一次意外中,他彻底看透了徐氏的为人,幡然醒悟。
再后来,他重回边关重战沙场,经年过去,他军功赫赫,破例被封为了溪国的第一位外姓王,先帝赐了“镇南”两个字,称赞他是溪国的定海神针……
一切已是过往,而此时,在别人眼中,他所面临的种种难题,都不在话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噩梦醒后,他便立于不败之地。
夜沉如水,温泉之中烟雾缭绕,水汽氤氲。花瓣在水中浮浮沉沉,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水微烫,将娇嫩的皮肤都烫得红了。红莲坐得有些累了,本想在岸边趴一会儿的,不过想了想又放弃了,身子往水中沉了沉。
红莲将水捧起来,淋在肩颈之上,肩胛骨后刻的字在花瓣之中若隐若现。红莲如今更加不敢令人服侍了,稍微不注意就会露馅儿,其实她倒是不在乎,反正这些宫女通常连话都传不出去,便会死在暗卫的手上。
红莲懒洋洋地靠在石壁上,微微闭着眼睛,脑子里胡乱想着,右眼皮突然跳了几下。原本她是没有在意的,过了会儿,眼皮又跳了几下。
她皱了皱眉头,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弥漫上了心头。
红莲皱了皱眉头,飞快地起身穿衣,裹好裹胸,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就往屋中走,顺势拿起桌上的匕首握在手中。
一路上,寂静无人,空无一人,原本应该守候在屋内听候吩咐的宫女都不见了,红莲的心高高地提了起来,耳边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走了一段路,隐隐看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们。
红莲猛地驻足,立刻换了一个方向,朝谢云迟居住的地方奔去。
黑暗之中,那里灯火暖黄,是暴风雨中唯一让人安心的地方。
红莲猛地冲了进去,对里面的打斗后知后觉,想要转身逃离时已经晚了,雪亮的刀光直逼面门……
就在这时,一只手大力扣住了她的腰往怀中一带,她的额头撞上了一片结实的胸膛。
锵锵锵!兵器相撞的声音不断传来,她被带到了安全的角落,渐渐缓了过来,方才在匆忙之间,她只看见了明亮的灯火,却没注意到上面晃动的人影。
“你怎么来了?”谢云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转身护着她避开刺客的攻击。
“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中了迷药。”红莲浑身紧绷,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刚从他的胸膛间抬起眼睛,脸色蓦地一白,双眼惊恐地瞪大,尖叫声却因为巨大的惊吓而噎在了喉咙里。
横七竖八的尸体、深可见骨的伤口、死不瞑目的尸体……鲜血淋漓的一切骤然撞入她的目光中。谢云迟单手执剑,就算是多带了一个拖后腿的红莲,动作依然从容不迫,将几个刺客逼得节节败退。
几个刺客眼看不对,破窗而出,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
谢城脸色一变,几剑将刺客逼退之后,说道:“王爷,他们人多势众,属下断后,你们从西边赶紧走。”
谢云迟也不多话,微微弯腰,竟是一把将红莲扛在了肩膀上,脚步一转直接向着草木幽深的方向飞快离去。谢城带着亲卫将刺客们拖着,借着地势的便利,虽然人少了些,却将急于追杀谢云迟的人拖得火急火燎。
一时间双方不相上下,给谢云迟争取了不少逃离的时间。
可就在这个时候,刺客的援军们到了,他们没有加入战斗,反而目标明确,直接往西边追了过去。
谢城的心沉入谷底,偏偏又被刺客牵制住了。
另一边,谢云迟扛着红莲快速穿梭在山林之间,在这种时候,他常年征战沙场的经验就体现了出来,脚步又稳又快,就连离开的路线也十分明确,没有徘徊过哪怕一刹那。
红莲的腹部恰好搁在他的肩膀处,又痛又颠,却死死地咬牙忍着,一声不吭。血腥味从他的身上传入鼻尖,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才发现他的衣服都湿透了,全是滑腻腻的血,却被黑色的衣料隐匿了起来。
“谢云迟你受伤了?”
“没有。”谢云迟沉声说道,“多谢陛下关爱,不是我的血。”
红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眼前再一次天旋地转,她被放了下来。红莲只感觉身上的力气都给抽干了一样,刚落地却踩不着实处,忙不迭地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大口喘息着。
红莲忐忑不安地道:“不继续走了吗?”
“太重,带着陛下跑不动了。”谢云迟还有心情调侃一句,伸手扶住了她的身子,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陛下,你在发抖。”
红莲恨恨地捶了他一拳,被他半扶着到一边坐下,借着微弱的月光,她才发现这里是一个隐秘的山洞,所以说他们暂时安全了?红莲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身上却抑制不住地战栗,她抿了抿唇说道:“你在笑话朕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怎么会?你很勇敢。”
红莲身上没力气,干脆靠在他的胸口,剧烈的心跳渐渐平息了下来,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只觉得安心无比。皇太后的嘱咐不断回响在耳畔,她藏在袖中的手摸到了匕首,几度握紧几度松开,徘徊不定,脑中不断想起与谢云迟相处的片段。
倏尔,她的身体僵硬,却是谢云迟的手抬了起来,顺着她的头顶抚摸着她的长发,轻轻地、缓缓地,有一搭没一搭,像是在抚摸一只猫儿。
红莲的心跳再一次失控,她闭了闭眼睛。
“头发还有些湿。”谢云迟说。
“谢卿,你这是做什么……”
“担心你又染了风寒。”却是答非所问。
“……”
他揶揄道:“陛下披散着头发的模样,有些像姑娘。”
“谢卿,”她努力平息慌乱的心跳,一边跟他拉开了距离,一本正经地强调道,“你我君臣之间开这等玩笑,不符合礼法。”
谢云迟不以为意,反而轻笑出声:“微臣之前就提到过,很想要代替李世子的位置呢。”
黑暗之中,她无法看清他是什么样的神情。
红莲咬了咬嘴唇,徘徊、彷徨、忐忑……繁多复杂的情绪充斥心间,身子轻颤得更厉害了。许久许久,她将眼睛一闭,破釜沉舟一般问道:“谢云迟,你在意皇位上的人是谁吗?”
寂静无声。
红莲只觉得呼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在了喉咙里,眼睛猝然一酸,那一瞬间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不在意。”
红莲抿着唇,嘴角渐渐扬了起来,随即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陛下呢?”
谢云迟淡淡地嗯了一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你这是什么反应?”
“你那么聪明,会不明白吗?”谢云迟微顿,“答案就是,我知道。”
红莲这回真的是愣住了,他的数次试探都被她挡了回去,而他最接近真相的那一次,便是湖中凉亭中她喝下的那杯酒了,只可惜不是竹叶青。而他又是怎么得知真相的?
“若是陛下,刚刚早哭了。”谢云迟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她紧张地抓住衣裳,心跳如鼓,撕裂面具的慌张令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想要回答,喉咙又有些发干,好一会儿才鼓起了勇气告诉他:“红莲。”
他低笑了一声:“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