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还没破晓,咏荷已经准时进入寝殿中,将手中的烛台放置在一旁,走到榻边。
“陛下。”咏荷轻声唤了一声,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她等了一会儿,又唤道,“陛下,该上早朝了。”
红莲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拉起被子便裹住了脑袋,一副要赖床赖早朝的模样。咏荷有些无奈,刚要再出声提醒,眼角余光却瞥见被子底下露出了一个卷轴,小半个被压在红莲的手臂之下。
咏荷迟疑了一下,伸手想将那卷轴抽走,谁知道才握上卷轴动了一下,床上的红莲就惊醒了,猛地坐起了身,目光如刀直直地朝她剜去。
红莲盯着咏荷,不动声色地收回卷轴,目光也恢复了平静。
“吓了朕一跳,你做什么?”
咏荷心中也是一惊,连忙跪下来解释道:“那卷轴太硬,怕陛下的手臂压着不舒服,奴婢就擅作主张想将它拿走。却不想惊着了陛下,还请陛下宽恕。”
“算了,也不怪你。”
红莲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起身穿衣,洗漱完毕后便坐到梳妆台前。她顺手将卷轴放在上面,双眼无神地盯着铜镜,没一会儿,上下眼皮又打起架来。咏荷给她梳头发,从镜中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
“陛下上完早朝回来再睡会儿吧。”
“嗯,朕也是这么想的。”她的声音含混不清,昏昏欲睡。
许久,红莲的头上一沉,冕毓已经戴上了,她依然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
咏荷轻声提醒道:“陛下,好了。”
“嗯,走吧。”
红莲站起身径直往外走,大概是还没怎么清醒,神情有些呆呆的。
何川恭敬地候在门口,拂尘一扫,喊了一声:“起驾!”
陛下离开后,宫女们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床榻、物件和桌案等等,咏荷盯着她们的动作,时不时就开口叮嘱几句“当心那个瓷瓶”“天气更凉了,这个被子撤走,晚上换一床厚些的来”“暖手炉也要准备一个”。
咏荷说着话,目光倏尔落在了梳妆台上的那个卷轴上,她想起了之前陛下下意识的动作,目光动了动,走过去将卷轴拿了起来。几个宫女做着手中的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到。
下了早朝,红莲便迫不及待地回寝殿躺着了,不过她并没有睡,只是做个样子而已。等宫女们都安静地退了出去,她又从床上爬起来,之前放在梳妆台上的卷轴被收了起来,她四处看了看,在百宝格上找到了卷轴。
红莲将卷轴拿到手中,仔细一瞧,里面夹着的那一根发丝不见了,说明卷轴被人打开过了。若只是收拾东西的宫女,还没有那个胆子敢碰。
红莲红唇勾起,了然于心,缓缓展开卷轴,里面是一张写意的水墨画,右下角落了一个红色的印章,正是李祐安的作画常用的号:红尘客。这是不久前李祐安在御书房随手作的一幅画,她特意命人裱入卷轴,前两日才送回来。
红莲将卷轴放好,躺到床上睡了大半个时辰,皇太后来到了正德殿。
“近日天凉,风也大,这殿中的窗户怎么都是开着的呢?”皇太后一走进殿内,就用目光环顾了一番,直摇头道,“昭阳啊,不是母后说你,你这是不知冷热,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来人,去把窗户关了。”
宫女答了一声“是”就要照做,又听陛下补充了一句。
“那就关一半吧。”红莲穿好了衣服,一边走过去扶着皇太后,一边笑着说道,“母后,朕不冷。太闷了朕才难受呢。”
“那就由着你吧。”皇太后宠溺一笑,又不放心地对宫女们嘱咐一句道:“你们多注意一点。好了,都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热气腾腾,茶香四溢,两人相对坐在榻上。从拿到小瓷瓶后,不知不觉过去好些日子了。红莲半垂着眼睑,吹了吹茶盅里漂浮起来的茶叶,明知故问道:“母后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来看儿臣了?”
皇后微微叹息了一声,手中一颗颗数着那串长长的小叶紫檀的佛珠。
“昭阳啊,你看外面的天空、花草树木,还有宫女太监,这宫里看起来风平浪静的,也只有我们知道底下有多波涛汹涌……哀家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好。”
皇太后的意思就是,早些下手,免得夜长梦多,只是……到底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冒险的人是她,可能成为弃子的也是她。
红莲抿唇道:“没做之前,感觉有很多机会似的,后来才发现无从下手。宫中谢云迟眼线众多,那些个宫女太监朕又不敢轻信,他连喝个水都万分小心……”
“哀家明白此事不易,也不急,慢慢来。”
“母后放心,朕会一定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
“你一定要小心,不要露出什么端倪。”皇太后想起了什么,又说道,“此事一定要在这两个月内办妥,信国公查到了一些事情,兴许不久之后谢云迟会有点什么动作。哀家和信国公都有些担心,若是发生一些我们掌控之外的变故就不好了。”
“朕知道了。”
“好了,不说这些了,好好的心情平白又没了。”
皇太后拍了拍手,宋嬷嬷提进来了一个多层的食盒,打开后将里面的小盘都端了出来,皆是精美可口的糕点,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宋嬷嬷笑着说道:“这些可都是太后亲手做的,一大早就到小厨房里忙活,都是陛下爱吃的。”
“母后费心了。”红莲弯起了眼睛,迫不及待地拿起糕点。
甜香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第一口好吃,第二口就腻人得很。红莲自小就会做戏,再讨厌的人或事,都能笑眯眯地应对,并且露出真诚而甜美的笑容。红莲三两口吃完一块糕点,又拿起一块,这才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母后,那个芳华殿真的闹鬼吗?”
皇太后的目光一凝,数着佛珠的手指也微微停了一下,随即皱眉道:“的确不怎么干净,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呢?”
“之前无意间走到那里,风景和位置都很是不错,宫殿却被封了,就随口问了问。”红莲好奇地眨了眨眼睛,“这个世间真的有鬼吗?母后你知道的话就告诉朕吧,朕真的很好奇呢。”
“芳华殿清凉,以前暑热的时候,哀家总喜欢到那里住着,不过后来却出了一桩子事情。”皇太后见她饶有兴趣,笑了笑又叹息了一声,这才道,“陈年旧事了,那时候还是皇后的哀家风头正盛,引得不少妃嫔们的妒忌,这脑子一发热,有时候便会做出些疯狂的事情来。”
红莲拿糕点的手顿住,连忙道:“母后没什么事吧?”
“母后哪能有什么事?不然如今也不会坐在这里了。不过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就是了。”皇太后神思幽远,陷入了回忆中,缓缓说道,“一开始,是巡夜的侍卫说见到鬼了,哀家没放在心上,后来接二连三有宫女太监这么说,还说得绘声绘色,哀家也是分外忐忑不安,晚上总也睡不好。直到一个晚上,那白衣女鬼出现在了哀家的面前,拖着长长的舌头,血淋淋的……”
红莲惊呼了一声,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巴。
“哀家给吓得晕了过去,第二天便卧病不起。先帝震怒之下派人严查此事,好在很快就有了结果,原来那个白衣女鬼是宫女假扮的。”
“原来是人啊。”
红莲拍了拍胸口,总算舒了一口气。
“那宫女是某个妃嫔身边的人,证据确凿,皇帝命人将那妃嫔带来,她知道难逃一死便抵死不认,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那个宫女见此立刻服毒自杀,死状相当惨烈。先帝觉得很晦气,便把芳华殿给封了,哀家自然也不会再去那里了。”
“母后,朕不该让你想起这些的。”
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笑了笑说:“无妨,都过去了。”
红莲抿了抿嘴唇,意有所指地道:“不过朕现在明白了,这世间最令人恐惧的永远不是鬼,而是人心。”
“人心复杂多了。”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红莲端起茶喝了一口,垂下眼睑,若有所思。
她不相信这个故事,直觉有些不对之处,皇太后的讲述就好似背出一段说辞,而非亲身经历一般。况且,若真的这么简单,知道的人不会少。
那日之后,红莲便开始不动声色地寻找机会。她和谢云迟在一起时间很多,只要她不刻意回避,不偷懒去御书房,基本上每日里都能跟他独处一段时间。
以前没有留意过,如今才发现,谢云迟行事尤为谨慎。就拿用膳一事来说,谢云迟身边的谢城不拘泥身份,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侍从,一直在旁边盯着太监用银针验毒,看着太监吃上一口,才肯令人端到他面前。
经历过无故昏迷的事情后,谢城就好似惊弓之鸟,谢云迟反而淡定如初。不过红莲认为,像谢云迟这种不受待见的大奸臣,确实应该处处小心才是。
红莲的压力很大,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阔袖中的手心早就被汗湿了。
真的是无从下手。
谢云迟垂眸翻看着手中的奏折,金色阳光透过窗洒落在他的侧脸上,温柔地勾勒出那坚毅优美的线条。桌案上是一盏热茶,袅袅的白烟模糊了她的目光,光影交织,烟雾氤氲,那一瞬间只让她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她这一生自晓事之际,便是一场难醒的噩梦,却也有刹那明媚之时,仿若天光乍破,让身在黑暗中的人思之如狂,即使短暂,即使很快又会被再次降临的黑暗淹没。
谢云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眸子未抬,问道:“陛下似乎有心事,怎么了?”
“谢卿是怎么看出朕有心事的?朕看起来不开心吗?”仿佛为了印证自己所说的一般,红莲弯起眼睛也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轻哼道,“你再看看,朕真的有心事吗?”
“臣看有。”
“那你说说看,朕的心事是什么?”
谢云迟似笑非笑,抬起眸子朝她看去,说道:“兴许跟臣有关,陛下看了臣很久。”
红莲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有些尴尬,随即又轻哼了一声掩饰过去,大大方方地点点头道:“今日才发现,谢卿也很好看,不比祐安那个第一公子差到哪里去,不过谢卿性子冰冷,有时候令人害怕,想来也不如祐安受到姑娘们欢迎。”
“……”
谢云迟笑了笑,继续翻看折子,好一会儿,才意欲不明地说道:“只有陛下敢这么说。”
红莲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但谢云迟不再搭理她了。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发呆,却没有察觉到,谢云迟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她的身上。而等她转过头来,谢云迟又漫不经心地端起杯子喝起茶来了。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谢云迟看完了折子,微微一笑问道:“陛下定然许久没出宫了,不知道闷坏了没有?想不想微服私访?”
红莲迟疑了一下,点头应允。